四月的晚风带着海棠花的甜香,漫过霍府西墙。
霍长今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擦拭着许久未用的“破月枪”,她这些日子都穿着女儿家衣裳,但发髻梳的还是很简单,发间插着萧祈送的“破月簪”。
她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脸上的疤痕也已经去的看不清了,是萧祈特意托杨卓去南诏买了的“去痕胶”。
这三个月来,皇帝忙着收拾烂摊子,萧涣一个武将被迫批折子,那些参与谋反的人,贬的贬,罚的罚,确实令人舒心,但实在太精准了,像是早就有了决定,特别是对西州、肃州的整顿,有条不紊。
西州乱早就被霍瑛平定,但这些日子却一直奉命留守,霍长今甚至入宫请皇帝让他们驻守雍州,却被一句“西州百废待兴”驳回了。
大仇得报,却无绝对的安心,毕竟,人回不来了。
海棠花瓣卷过发梢,霍长今看见萧祈骑在墙头,裙摆被树枝勾住,进退两难。
树下,姚月舒静静站着,手里还拎着一盏未熄的灯笼。
萧祈:“……”
霍长今:“……”
姚月舒:“……”
三双眼睛在月色下相对,气氛微妙得能拧出水来。
萧祈干笑一声:“姚、姚夫人,晚上好?”
姚月舒福身行礼:“臣妇参见公主。”
霍长今察觉到母亲的凝视,立刻跟着行礼:“臣参见公主。”
萧祈:“……”
被挂在墙头受礼的公主,真是新鲜......
先君臣,后朋友,自霍长今入狱后霍家就对萧祈加上了这条规矩。
可萧祈此刻只想挖个洞钻进去。
姚月舒抬眼,目光在女儿和公主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叹了口气:“公主深夜来访,可是有要事?”
萧祈硬着头皮:“……赏、赏月?”
姚月舒抬头看了眼被云遮住的月亮,又低头看她。
萧祈:“……”
霍长今轻咳一声,脚尖一点跃上墙头,揽住萧祈的腰把她抱了下来,手臂触到萧祈腰间时,她刻意放轻了力道,怕自己未痊愈的指骨撑不住,反倒让她受了惊。
萧祈埋在霍长今怀里,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与墨香,脸颊瞬间红透。
和那个在昭阳殿跪着说爱她的姑娘简直截然相反。
姚月舒看着二人亲昵的姿态,眉头跳了跳。
霍长今松开手,低声道:“娘,阿祈她……公主她是来看我的。”
姚月舒盯着她:“看你需要半夜爬墙?是觉得我霍府的门槛太低了吗?”
霍长今:“……”
萧祈:“……”
姚月舒深吸一口气,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夜里风大,公主穿得单薄,进屋喝杯热茶吧。”
萧祈受宠若惊:“多谢夫人。”
屋内,霍臻,霍长宁都在,气氛更加微妙,所有人屏气凝神,像是下一秒就要开战。
姚月舒亲自给萧祈倒了茶,萧祈双手接过,乖巧得像只鹌鹑。
“公主,”姚月舒开口,“长今性子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霍长今皱眉:“娘……”
姚月舒抬手打断她,继续道:“但霍家就剩她一个女儿了,臣妇实在怕她再出事。”
萧祈握紧茶杯,郑重道:“夫人放心,我不会再让她涉险。”
姚月舒看着她:“公主能保证吗?”
萧祈毫不犹豫:“能。
姚月舒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有一日,陛下要杀她,公主当如何?”
霍长今猛地站起来:“娘!”
萧祈被这句话问的大脑空白,宠她爱她的父皇,人人称赞的明君怎么可能会杀功臣呢?此番霍长今以身入局,保江山社稷,护黎民百姓,如霍家家训一样,忠于国家,忠于百姓,父皇封赏都来不及,为何要杀她?
姚月舒为什么会问这句话?
萧祈迟迟没有给出答案,屋内一片寂静。
霍长今握紧了她的手,对着在场人说:“夜深了,爹,娘,你们早点休息。”
随即站起身作势要离开,握着萧祈的手却没有松半分。
姚月舒长叹一声,起身离开:“茶凉了,客房已经备好,殿下自便。”
霍长今直接把萧祈带去了她的房间,房门关上后,霍长今一把将萧祈拉进怀里。
“对不起。”她低声道,“我母亲她就是担心我,你别往心里去。”
萧祈靠在她肩上,闷闷道:“发生什么了?”
霍长今收紧手臂:“……没事。”
萧祈轻轻推开她,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里面的焦急和隐瞒:“不要瞒我,好吗?”
霍长今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似乎再犹豫要不要开口。
不对劲,从一开始就不对劲,萧祈感到一种寒意从脊背窜上心头,她的语气愈发紧张,小心翼翼的说:“告诉我,好吗?”
最终,霍长今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来:
“从西凉回来我就开始了报仇计划,查到兵部头上逼问了洛非之的幕僚,然后灭了口,随之杀了他们供出的洛非之,刘行越,查到赵垣身上进而确定幕后人是萧琰,杀朝廷命官本就是大罪,但陛下没有管。起初我以为是这些人作恶多端,陛下只是借我的手处理蛀虫,可后来,我想明白了,没那么简单。”
“郑莲是指控我毒害陛下的人,但现在的他却是护驾功臣,也就是说,郑莲是萧琰的线人,但这个线人是陛下安排的。那日你我本就是想作赌才去告诉了陛下那些事实,但陛下竟然把皇城军调令就给了我。当时我便猜测,他早就知道有人盯上了皇城军调令,加之禁军不可信,所以调令在手也无法告知城外的秦彻调军。”
“但,你说你去清水竹畔见到了青禾,当时的她刚刚找到秦彻,而他已经整军三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说明他提前接到了消息。还有明王,我本想着此战若是打起来了,冀州军是最快的援助,所以让阿宁提前去了冀州,程滨欠我父亲一条命,为人忠实,可信。而明王的幽州军,算着最快的脚程也该要五日,但他来的却和冀州军一样快,且装备精良,直接守住了京州的边防,给皇城军和冀州军留下了没有后顾之忧的战场。”
萧祈听着她的讲述,声音发抖的问出了心之所想:“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父皇在暗中布局?”
霍长今点点头:“能有这样缜密的布局,只能是陛下。萧琰让乌明达挑起西州之乱,霍家军无法驰援京州,这就可以证明他虽然有权却没有兵,我让人把守了驿站官道,后来他们禀告,在宫变那日,那里出现了正规军队接盘。明王有统调除霍家军以外所有军队的权利,所以这肯定是他的手笔,绝对性的断了萧琰的后路,我本想阻止他们干涉官道向各州郡求援,但如此看来州郡的兵早就蓄势待发了。所以一天一夜萧琰就败了。”
“还有,皇宫的密道,你知道的,萧琰不知道,你们孤身几人竟然能在禁军的重重把守之下把萧凌和玉玺带走,这绝不可能是运气。”
萧祈怔怔的应答:“确实,这个我也想过,母后突然告诉我长生殿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
霍长今再次抱住了她:“陛下的权衡比我想象得复杂,但我……猜测……”
她没再说下去,她猜测,皇帝不会放过她,毕竟一个任意妄为,私杀朝臣的臣子,太不稳定了,还有,她调动了冀州军,再没有皇命的情况下调动州郡军队赴京,这便是大忌。尽管是情况紧急。
更何况,霍氏从来就是北辰的一个特殊,先祖立下规矩,霍氏不得过多参与朝政,其实就是怕被猜忌。霍家人世代居住于雍州,直到霍臻娶了姚月舒,先帝“赐恩”让他们搬到了京州,而如今霍长今又屡次干预朝政,怕是早就触了皇帝的逆鳞。
只是碍于她的战功,碍于霍家的名望,不能明说罢了。
皇帝不让霍瑛撤军西州,霍长今和父亲探讨之后就大概猜到了皇帝的意图,他怕霍家军聚起来,他不好处理霍长今。
在霍臻夫妇眼里,皇家的性命从来都是 “一念之间”,他们以前也很喜欢萧祈,但现在,他们害怕了,怕女儿和她真的羁绊太深,若真的猜测成真,霍长今的性子是绝对不可能让萧祈做两难选择的。可他们再不能失去一个女儿了。
更何况,皇室中人,今日能因 “喜欢” 护着霍长今,明日也能因 “权谋” 舍弃她,这样的风险,他们赌不起。
萧祈的指尖微微发凉,感觉全身力气被抽走。
她怎么办?她怎么选?爱人和亲人,这怎么能是个选择题?
霍长今松开手看着她,她知道她的阿祈不是萧琰,更不是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皇族。
她为了救她,敢闯诏狱、敢拿玉玺和萧琰对峙、为了给霍璇和三百将士正名,直接闯入御书房。如她所说,她早就成长到可以为我遮风挡雨了。
可,我不愿和她站在对立面。
如果皇帝真的忌惮她,不想让她活,她又该怎么选?
反了吗?然后呢?
抛开能不能反成功不说,萧祈怎么办?
良久,窗外一阵风袭来吹灭了一盏灯,萧祈终于抬头看向霍长今,眼神坚定,语气平静:“如果我父皇要为难你,那我……便逆了他。”
霍长今瞳孔收缩,眼神瞬间变为不可置信:“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萧祈微微笑了一笑,眼底却是一片深思熟虑过后的淡定,“你说过,女子亦可为将为相,为君为王。”
“阿祈……”
“霍长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做公主护不住你,那我就做女帝,天下人不容你,我就给你创出一个天下。”
霍长今红了眼眶:“……傻子。”
萧祈抬头,忽然凑近亲了她一下:“那你喜欢傻子吗?”
霍长今耳根发烫,别过脸:“……喜欢。”
萧祈得寸进尺,又亲了一下:“多喜欢?”
霍长今没有回话,抬手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