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重华宫内,玉檀香在空气中弥漫。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落子声清脆却压不住殿内的凝重。霍长今坐在皇帝对面,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萧祈跪坐在一旁,做观棋人,看似专注于棋盘棋局,心思却都在霍长今的身上。
静默中,霍长今虚弱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脑海中:“阿祈,我想面圣。”
那日在霍府,霍长今开口请求,让萧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不同于那空白的三年里独自一人的患得患失,也有异于知道她杀了赵垣后担心被问责的焦虑,现在她恐惧的是她要在最亲的人和最爱的人之间做选择。
今日之事,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在身份上,她们就变成了对立面。
“霍卿今日心不在焉啊。”皇帝突然开口,目光如炬。
萧祈心中猛地一颤,棋盘上的输赢定了,真正的棋要开始下了。
霍长今指尖的未掷出的白子还悬在棋盘上,闻言,她轻轻将白玉棋子放入棋盒,拱手行礼:“微臣棋艺不精,扰了陛下的好兴致,还请陛下见谅。”
“下棋要看心性,执棋之人要观前路,知进退。”皇帝甩了甩袖子,把手中的黑棋丢入棋盘,微微仰头,淡然说道,“就像你们打仗,总要先考虑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排兵布阵,未雨绸缪。”
“微臣受教了。”霍长今起身行礼道。
皇帝微微点头,突然看向萧祈,语气瞬间温和下来,不似方才的君主之威,而是平易近人的慈和:“棋艺方面,你可以向祈儿多交流探讨,她可比朕强多了。”
“父皇这样夸我,若是以后我输了棋,可要怪您的。”萧祈的撒娇,向来是商量事情的好路子。
皇帝早就看穿她突然请他来下棋就是有事相求,但没想到还有个霍长今,他还像以前一样摸了摸萧祈的头,宠溺一笑:“祈儿方才赢了,可要讨赏?”
萧祈笑意微微收敛,轻声开口:“父皇,儿臣想把这个赏赐给霍将军,您答应儿臣好不好?”
“哦?”皇帝眼神微眯,眼角的皱纹藏起了笑容,目光游移道霍长今身上,“霍卿,想要什么赏赐?”
霍长今深吸一口气,跪地行礼,从怀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敲着桌面的手指猛地顿住,目光扫过那上呈的奏疏,眉峰微挑,眼神陡然转冷:“霍长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萧祈藏在袖中的手已经握紧,眉眼间的担忧根本收不住,她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快要冲出那层屏障。
因为世人皆知,霍家世袭领兵的恩赐待遇是开国皇帝萧客和霍氏先祖霍铭朗定下的江山之约,世代遵守,而霍家不过多参与朝政便是不成文的规矩,霍长今曾力主西州之治,本就惹人不悦,而现在私自面圣更是悬崖过路,此为其一。
北辰律法,官员越权呈报,不经政事堂议决,当杖八十,此为其二。
萧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反观霍长今淡然如水,她伏身,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微臣所奏之事,来不及交于政事堂走议事流程,请陛下恕罪。”
见皇帝不语,殿内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
萧祈起身跪在霍长今身边,声音带着丝丝颤抖:“父皇,儿臣请您先看一眼霍将军的奏折再行决断。”
皇帝眼神微暗,他犹豫了一会才慢慢起身,缓步走到二人面前,声音不怒自威:“你要奏什么?”
霍长今微微起身,双手再次呈上奏折,她一字一顿,语气坚定:“回陛下,臣要奏,桓王萧琰,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皇帝拿奏折的手猛地顿住,二人都不敢看他的眼睛但都能感觉到他眼中,心中的震惊还有愤怒。
死寂。
“......西北道......玉潇潇......”皇帝每念一个词,声音就冷一分,“霍长今,你给朕这些,就不怕今日走不出重华宫?”
她当然怕,事情还没有解决,她不能死在这里,但她要赌,赌——父子情谊和君主之疑。
她赌自己赢。
霍长今挺直脊背,掌心的伤疤隐隐作痛,她声音不大却充满力量,眼中的愤怒里带上了几分视死如归的坚定:“微臣今日愿以死为谏,只求陛下看看这些血证。”
皇帝的目光在她们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在看完奏章之后他的心已经开始摇摆不定了,下意识的拿起一枚棋子摩挲起来,冷声道:“血证?这不过是一面之词。”
“父皇,证据在儿臣这里。”萧祈接上话头,随即起身到内殿取来一个木盒。
萧祈呈上的木盒里放着的三样东西。
秦沐弦的画像,杨卓送来的漠南映的画像,还有那支沾着百花清的弩箭。
皇帝先看了两幅画像,又拿起那支刻着 “五” 字的箭,指尖摩挲着纹路,良久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些,就能断定景明有谋逆之心?”他把箭丢了回去,把目光落在萧祈身上,语气沉郁,“祈儿,你也这样想?”
萧祈面上不显,但心中已经有些慌乱,毕竟,萧琰是她兄长,哪有妹妹帮着外人指控自己的哥哥,更别说此事事关天家颜面。
“父皇,儿臣是相信证据,若二哥真的有此心,后果不堪设想。”
霍长今没再开口,她送上去的这些证据当然不够,重要的东西是霍瑛的传信,但这消息必须是由霍瑛告密给皇帝,而不能是她。
良久,皇帝才不紧不慢的问道:“有物证,那人证呢?”
“人证便是桓王侧妃秦沐弦。” 萧祈声音着急起来,“父皇,若您不信桓王之心,不妨做一场戏,用以试探。”
霍长今和皇帝几乎同时看向萧祈,眼中激起好奇。
“霍将军今日前来宫中见了您,不出半日必会传到桓王耳中,不妨让霍将军在三日后的早朝上再次呈报,若他有异心,必会行动。”
终究还是用了这个办法。
霍长今再次叩首,声音淡然:“陛下还记得当初寿宴遇刺之事吗?当时禁军迟迟不肯拿人,微臣斗胆进言,冯统领已不可信,此事关乎江山社稷,望陛下三思!”
萧祈立即附和:“是啊,父皇。此事不得不防。”
霍长今接言:“三日后无论结果如何,臣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皇帝重新审视了两人,一个目光灼灼,一个沉稳坚定。
他沉默良久,忽然冷笑一声:“好,朕就应了你们这出戏。” 他袖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向霍长今扔去,“接着。”
霍长今闻言立刻直起身,接住飞来的东西,却在看清上面的刻字后,瞳孔微微收缩,指尖也不自觉的有了几分颤抖,她拿着的东西是——皇城军调令。
皇城军直接对皇帝负责,常年在城外屯田。这支军队的兵力几何,唯有皇帝知晓,唯一被大臣知晓的统领秦彻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皇城军认令不认人,是真正的皇家利刃,因为这块调令一代君主只有一个,且每一代调令都有特殊标志,是不可能作假的,北辰皇城军就好似西凉的影卫,南诏的天机阁,相当于皇室的死士,但差别就在于规模。
“若这戏成了,皇城军能撑到州郡援军抵达。”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霍长今,你记住,若是这场戏演砸了,霍家百年清誉,就会毁在你手里。”
“臣,万死不辞。” 霍长今的应答铿锵有力,三年的等待,就快要爆发了。
殿外的风卷起窗帘,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仿佛预示着三日后那场牵动朝局的风暴。
皇帝走后,萧祈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霍长今的心却揪在一起,手里这个东西沉甸甸的,就像皇帝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突然的信任让她的疑虑更甚。
她问自己,为什么皇帝明明没有完全相信她,却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了她一个外臣?他若是起了疑心大可以借此物暗自派兵,他真的对萧琰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