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素虽解,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虚弱却没散去,稍一动弹,骨头缝里就透着酸软,霍长今没能支住身子,平躺在床上。
霍长今偏过头,望着自己那只受伤的左手,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绷带上还贴心的系着一个小蝴蝶结,从掌心带着的麻痹串连着整条左臂都木木的,像是不属于自己一般,连指尖都没法动弹分毫。
“阿祈,我想下床。” 她哑着嗓子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股倔强。
她用右肘支撑的半边身子挣扎着起身,萧祈立刻起身,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把身体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缓缓移动。
“霍长今,你就不能消停点?身子还没好利索就乱蹦哒!”萧祈嘴上不饶人,手上是不敢松半分力气,生怕自己力气小扶不动她,把人摔了。
霍长今靠在她怀里,喘了几口粗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借着还能动的右边身子慢慢走向桌案。
见她拿笔,萧祈眉头一蹙,忍不住发问:“你要写什么?我帮你。”
她抬起头,微微扬起的眼角弧度附着在苍白的脸色上,惹人怜爱,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那里面不是往日的凌厉也不是偶尔的温柔,而是久违的希望,如暗夜中忽然亮起的火光,微弱却顽强。
“我要写奏折。”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萧祈觉得这几个字的分量重得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她离霍长今更近了些,试图劝她:“……你身子还没好,奏折的事情先不急……”
“急!” 霍长今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急切,“西北道的截杀,玉潇潇的身份,兵部的贪墨,萧琰的手笔,乌科洛的奴隶兵……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写清楚。”
萧祈这才看清霍长今的眼眶不知何时红了,自从西征归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这样的脆弱,好像她的心脏被握在手里,轻轻一捏就会碎个彻底。她知道,霍长今等不住了,如今,证据链就要闭环,她若再坐以待毙,她就疯了。
“长今......”萧祈的声音泛起担忧的涟漪,她害怕了,“你想好了吗?”
霍长今没答,却也没动笔,只是微微低头,好像知道自己情绪外露,要准备恢复状态了。
她想好了吗?
她不知道,准确来说,是不确定。
许久,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窗外,像是穿透了重重阻碍,看到了那些深埋的真相在向她招手。
可她心里头翻江倒海的,这些证据够吗?她一遍遍问自己。
恐怕不够啊,远远不够啊,要扳倒一个皇子,哪有那么容易。况且,这些她找到的证据若真搬到公堂上,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她问自己,难道要靠着一面之词死谏忠心吗?
可转念一想,那些战死在西北道的弟兄,那些枉死的冤魂,那个陪她长大的妹妹,她又怎能退缩?
皇帝坐在高高的明堂之上,哪里知道底下的人间疾苦?他龙袍一翻,草书一挥就号令千军万马,可那些血拼肉搏的惨烈,他又何曾见过?
西凉国内斗不断,霍家军在西北倾尽所有,且西征有朝廷大力扶持,甚至还加上了明王和益州军的支援,这仗还是打了三年多。
当年西北道截杀之事,她想彻查,上面不允许。给她理由是——
“西凉狂妄,犯我疆土,杀我将士,当诛”。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历代统治者觊觎的西凉要这此做个了结了,皇帝迟迟不肯宣战,一来是师出无名,二来是怕准备不足,两败俱伤。
那时雍州军蓄势待发,各邻国边境兵力充足,防守无误,在任何人眼里,都是最好的时机。
包括,霍长今。
可她不相信西北道伏击是意外,她奉命出征,自是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但她是霍长今,不只是被称作定远将军的臣子,她怨,她恨,她要报仇!
她只是想给他们一个公道,起码要让他们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可时至今日,她还是没能做到,昨日秦沐弦送来的东西于她而言就像溺水的人在漂流的江河里抓住了一根稻草,所以,她的理智险些被冲毁。
她苦笑一声,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你做的这一切,真的是为了告慰亡灵,还是自私自利的让自己安心呢?若到大仇得报的那一天,然后呢?
在世人的眼里,在史书笔墨之上,那就是一场意外,仅仅是一场意外,放不下的、过不去的那些人,不多。
可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皇帝当年不让多此一举,可她也是查了,现在要是还揪着不放,怕是会被安上不敬之罪。
毕竟,没有一个君主希望自己统治年间所有的丰功伟绩,特别是开疆拓土的千秋伟业变成了一个被人设计的阴谋开端。
可那又怎样?
霍长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些日子来,她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够砍头的?可她不在乎了,早就不在乎了。
“这奏折递上去,我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呢。” 她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惧意,反倒有种释然。
萧祈的心猛地一揪,紧紧握住她的手:“长今……”
“昨日约我见面的人大概是秦沐弦,她给我这些,无非是想让我和萧景明彻底撕下伪装。” 霍长今摇摇头,回握了萧祈的手,“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和萧琰撕破了脸,还是在骗我出手,但此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了。”
“她跟在萧琰身边那么久,总不能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夫妻反目吧?”
“姑姑前些日子秘密传信,说她驻守西州时,发现乌科洛族奴隶兵日益壮大,比明王之前去调查所上禀的翻了还几倍,可新派去的府兵都尉傅樵根本不予理会。姑姑只是暂驻将领,管不了西州的事。乌明达的奴隶兵越来越多,她本想上报,又怕言官为难我,所以先来问我的意见。”
萧祈眼神一沉,心中有种预感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虑:“你是怀疑,萧琰要起兵了?”
“是的。”霍长今点头认可,“乌明达和萧琰都藏了这么久了,为什么突然就暴露了?与此同时,秦沐弦来找我了。”
萧祈喘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这就是证据啊!物证齐全,秦沐弦若是肯做人证就能证明乌明达和萧琰勾结,这盘棋就能破了。”
是啊,人证物证都有了,更何况谋逆之心一旦产生,就是罪过,君主的疑心随之而来,届时,无罪也是有罪。
秦沐弦给的证据,加上霍瑛带来的消息,这是多好的机会。一旦错过了,就真的只能鱼死网破了。她答应过萧祈,不到最后一刻,不做那样的决定。
霍长今动了动身子,缓解了不适,语气沉郁:“但现在,有一个不确定因素,也是扭转战局的关键因素,成败皆是瞬间之事。”
萧祈立刻会意,神情严肃道:“玉潇潇。”
霍长今望着桌上的纸笔,深吸一口气,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紧紧握住笔。手心里冒着汗,笔杆都有些滑。可她眼神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纸笔。
一定要写下来,起码让这些事有被撕开遮羞布的时候。她在心里默念着,笔尖缓缓落在纸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霍长今,无论前路如何,光明坦途也好,荆棘缠身也罢,我陪你,你信我。”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