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经过大夫诊断,霍长今这次突如其来的凶险并非毒发,而是哀恸过度,又吹了冷风,引发了严重的风寒。只是她如今的身体已不似从前,底子早已被毒素侵蚀得极为虚弱,这一病,便如山倒。
霍瑛听到消息急忙赶过来时,霍长今已经烧得糊涂了,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嘴唇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冷汗。
更令她心疼的是,霍长今紧闭着眼,眉头痛苦地蹙紧,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娘……娘亲……冷……好冷……”
她无意识地呢喃着,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下一刻,她又猛地摇头,语气变得激烈而自责:
“不要……不要走……都怪我……是我该死……不要走……”
大夫开了退烧安神的汤药,可当婢女小心翼翼地将药碗端到床边时,昏沉中的霍长今却紧咬牙关,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怎么也喂不进去。婢女急得直掉眼泪,不知所措。
许青禾见状,二话不说,上前轻轻将霍长今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霍瑛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接过药碗,坐到床边,先是放柔了声音,像哄孩子一样哄着:
“长今,不怕啊……姑姑在呢。”
霍瑛没有成婚也没有子嗣,她是看着她们姐弟俩长大的,早就把他们视如己出了,看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霍长今变成这副模样,她的心如何安然呢?
可不管她怎么哄着,霍长今就是不肯喝药,虚弱的摇着头,不断呓语:“不要……别走……”
“长今,乖,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难受了……”
“不……”
霍长今像是被困在某个自我世界,听到劝诫不但不回应反而更加抗拒地别开头。
霍瑛又是焦急又是自责:“都怪我,一个没看住就让她一个人走了,我怎么就不派人跟着她呢!”
“要不然……直接灌吧,她这样子是不肯自己喝了。”许青禾急道。
霍瑛眼神一黯,不再犹豫。她一手稳住霍长今的下颌,另一只手果断地将药碗抵到她唇边,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道,缓缓将温热的药汁灌了进去。
霍长今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下意识地吞咽着,大半碗药总算是喂了下去。
这一夜,霍瑛和许青禾轮流守在床边,用温水一遍遍为她擦拭身体降温,更换被汗浸湿的衣物。
“青禾啊。今丫头这毒跟萧家人有没有关系?”霍瑛突然问道。
闻言,许青禾拧毛巾的手突然一顿,没答话。
“看来,是有关系了。”霍瑛见她的反应便不再心存侥幸,语重心长的说,“你们一直瞒着,就是因为那个萧祈吧?”
许青禾给霍长今换了毛巾,看着她仍旧蹙紧的眉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霍瑛的问题。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和安公主帮了小姐很多,这些恩怨确实与她无关。”
“我是问,她和萧祈的关系不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许青禾沉默了。
霍瑛也明白了,她看着意识混沌的霍长今叹了一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太过重情,什么事都往身上扛。天下棋局,唯情不破啊。”
“那你跟我说实话,今丫头……还能撑多久?”霍瑛又问。
“若还找不到解药……”许青禾哽咽道,“至多三个月。”
“什么?!”
这一问让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唯剩下昏迷中的霍长今偶尔嘤嘤叫痛的声音。
……
直到天光微亮,霍长今额头那骇人的热度才终于退了下去,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算是从鬼门关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人虽然救回来了,但许青禾的心却沉得更深。她清晰地感觉到,霍长今身上那种支撑了她二十多年的求生意志,消失了。
从小到大,无论遇到多么艰难的境况,霍长今从未轻视过自己。哪怕是身陷重围、粮尽援绝,霍长今也从未流露出这般彻底的、放弃自己的神态。她总是相信,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希望去改变不好的现状。霍长今,从来就不是认输的人!
可自从霍璇死后,她变了。那份改变起初并不明显,只是变得更加沉默,更加专注于“复仇”这件事本身。她的保护欲太强,对自己的要求太严格,一次失误,甚至根本不是她的失误,她就把自己陷入了自责之中。
对于“西北道伏击”她第一次用了激烈的手段,但是她心里始终恪守着一条线——她从小信仰且坚守的“义”,她不愿自己为了复仇变得不择手段,玷污了霍家的门风,也玷污了与霍璇那份纯粹的情谊。
所以,她早就想好了,待大仇得报,负荆请罪,以死成全心中的义。
许青禾每次看见霍长今陷入自我厌恶的时候,她曾无数次的想告诉她:“过去的就让过去吧,时至今日,没有哪个人手上是干净的。你曾说,世间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是立场不同,如今,陷得最深、最不愿意放下的、最煎熬的却是你。”
幸好,那时出现了萧祈。那个明媚又执着的小公主,像一束光,不管不顾地照进了霍长今自我封闭的世界里。
许青禾是亲眼看着霍长今如何一点点被拉回来的,看着她眼底的坚冰渐渐融化,甚至重新有了温度,看着她找到了重新活下去的理由。
为了萧祈,她竟然愿意配合着演一出“假死”的大戏,瞒天过海,选择了一条她曾经最不屑的、“苟且偷生”的道路。
霍长今从小最怕喝苦药,小时候调皮爬树,从最高的树枝是摔下来,硬是为了不喝药装不疼,最后被几个人束手束脚给灌了下去。
可她在南诏,为了能多陪萧祈一段时日,明知自己寿数无多,她依旧咬着牙,一碗接一碗地喝下苦到让人呕吐的汤药,从未有过半分放弃的念头。
她答应萧祈——不放弃,不妥协。
可现在,那束光被她亲手推开了,连同她自己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
许青禾渐渐意识到,她放弃了自己。这个念头是那么荒谬,那么难以置信,却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她害怕,怕下一次见面是为她收尸。
霍长今就像一枝被寒风强行折断的红梅,尽管花瓣片片洒落,花苞也会紧紧抓着枝干,等待风的回响,借势绽放。她不是嫌弃地上的白雪太冷,也不是非要仰望高悬于苍穹之上的月光,只是天生的傲骨从未教过她低头。可寒霜中独立的红梅,盛气凌人,终究被人摧残的坏死在了枝干上,久而久之,她也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要往高处盛开还是往低处飘落。
……
自那日风寒好转、恢复些许清醒后,整整三天了。除了定时送药和饭食的婢女,霍长今谁也不见。
而送进去的饭菜,往往只动了几口便原样端出。她将自己彻底封闭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仿佛那日对许青禾交代完遗言之后,她便已经心如死灰,只是在安静地、被动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几位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姑姑霍瑛、四叔霍斌、五叔霍霆都心急如焚,轮番前去劝说。
霍霆性子最是刚直,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今丫头!你可是霍家的主帅,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是这副丧气样!像什么话!”
“啧!”一旁的霍瑛和霍斌同时打断了他,“让你来大吼大叫的吗?!”
内殿沉寂片刻,传来霍长今沙哑而疲惫的声音:“五叔……我已经不是了。”
“谁说不是!我说是就是!”霍霆根本没收住他的大嗓门。
“哎呀!你可闭嘴吧!”霍瑛气得把霍霆撵了出去,“滚出去!你个帮倒忙的!”
霍斌心思细腻些,试着温言劝解:“今丫头啊,我们知道你心里苦。可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得往前看。你爹娘在天之灵,也绝不希望看到你这般消沉。”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句近乎麻木的重复:“四叔,你们去忙军务吧,不必管我。”
霍瑛站在外殿,听着里面了无生气的声音,心痛如绞。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最终,几位长辈聚在了议事厅,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阴霾。
“唉,那日……就不该让长宁那小子进去闹她那一通!”霍霆懊悔地一拳捶在桌子上,“你看看现在!人都成什么样子了!”
霍斌眉头紧锁,摇了摇头:“长宁那孩子也是悲痛过度,口不择言。”
霍霆急道:“再不择言也要有个度啊,他一句话把他姐挤进了牛角尖,我们就把嘴说断也拉不回来啊!”
“那也得说啊,总不能让她就这样自暴自弃吧?”霍斌突然蹙起了眉头,疑惑道:“长今这孩子从小也受过不少打击,父母突然离世,换谁都不好受,可她怎么就这样一蹶不振了呢?这不像她啊……”
“对啊!”霍霆终于开始思虑这个问题,“当初璇丫头走了,她虽然伤心但第一时间是要为她报仇,从没像现在这般……”
霍瑛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是深深的疲惫和痛惜。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长今她……不只是因为兄嫂离世而悲痛过度,她的身体,也快撑到极限了。”
“什么?!”霍霆几乎是喊出来的,“怎么回事?”
闻言,霍斌的声音也无法沉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把帅令交给你,难道是因为……”
霍瑛沉重的点了点头,“她所中之毒,无解。最多……最多再撑三个月,所以,她这几日不仅是伤心,还有……她没有能力去为兄嫂报仇了。”
沉默。
死寂。
“长宁呢?他知道吗?”霍斌压低了声音。
霍瑛摇了摇头:“长今她……本不让我告诉你们,更不想让长宁知道。她竟然说自己……自己不配再活着了。”
“哎呀!这傻孩子!”霍霆心里的怒气最终还是败给了心疼。
满屋哀痛,过了许久,霍斌缓缓开口:“沁娘快来了,生死还不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