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在混沌的黑暗里,身体的冰冷和沉重让霍长今觉得,或许这就是终点。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点微弱的光亮正在从感知里褪去,当她决心要彻底放弃自己的时候……
“咚咚咚——”
模糊中,似乎有敲门声传来。
是幻觉吧?死前的走马灯里,连声音都开始出现了吗?
她没有力气回应,也不想回应,只是将蜷缩的身体更紧地收拢,试图留住最后一点虚幻的暖意。
门外的许青禾皱紧了眉头。她刚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第一时间就想来见霍长今。
霍瑛明明说人就在房里,没出来过,怎么会没有应答?
忽然,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不再犹豫,猛地用力推开了房门。
“小姐?”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寻找霍长今的身影。
一股冰冷的、几乎不似活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点炭火,寒意刺骨。
她快步走入内殿,目光急急看向床榻,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却依旧在微微发抖。
“小姐!”许青禾心下一沉,几个箭步冲到床边。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许青禾伸手,轻轻扶住霍长今的肩膀,想将她转过来。
触手之处,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那不正常的滚烫。她心里咯噔一下,手上加了点力道,将人慢慢揽过来。
“小姐?醒醒?”
霍长今脸色潮红,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微弱,嘴唇干裂。
许青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害怕极了,不敢有丝毫耽误,转身就要冲出去找大夫。
“青禾……”霍长今似乎被她的动作惊动了,她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许青禾脸上,声音细若游丝,“你……回来了……”
“是我!小姐,我回来了!你撑着,我这就去请大夫!”许青禾急声道,就要起身。
一只冰凉的手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微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别……不要去……”霍长今喘了口气,眼神带着恳求,“青禾……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我先找大夫!”许青禾看着她的样子,心急如焚。
霍长今摇了摇头,抓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因为用力,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许青禾,眼底是一片沉寂的灰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许青禾所有的急切和动作。她僵在原地,看着霍长今那分明是在交代后事的神情,喉咙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慢慢地,重新坐回了床边,反手握住霍长今冰凉的手,慢慢扶起来她滚烫的身子,把棉被给她往上拢了拢,让她能够舒服的躺在自己怀里,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霍长今因为发冷而颤抖的身子,她双手环住她的肩膀,轻轻的来回摩擦,试图给她一点温暖。
“……好,你说,我听着。”她的声音带着罕见的颤抖。
霍长今似乎松了口气,缓了片刻,才问道:“京州……如何了?”
许青禾强压下心中的酸楚,汇报道:“和安公主已经安然回到京州,你不必担心。京州各郡已经在调军布防,皇帝是铁了心要打这一仗。我回来的路上,宰了两个钦差,他们是去给益州和梁州刺史报信的,想从南面截断我军后路。这应该是京州派出来的第三批人了。”
霍长今听着许青禾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早已预料。
“把这些……去禀告给姑姑……还有长宁他们……”
霍长今明白萧征此番并不是要打持久战,他身为皇帝更应该清楚,国家分裂,岂非小事?地缘易分,血缘难改。他这是要断后援,逼停霍家军,想让霍家迫于人心,束手就擒,负荆请罪。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好!我这就去!我去叫大夫!”许青禾立刻答应,又想走。
“先等等……”霍长今再次拉住她,呼吸又急促了几分,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请求,“青禾……我有些事……想要拜托你。”
“……小姐请讲。”许青禾的声音哽咽了。
霍长今的目光有些涣散,却努力维持着清醒,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死了之后……不要把我葬入霍氏祖坟,我……不配。将我的尸体……烧成灰……就……放到西北道吧。”
西北道,那是霍璇和那三百前锋军埋骨之地,也是她此生功绩与罪孽开始的地方。
“小姐!”许青禾失声喊道,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挫骨扬灰?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
霍长今没有理会她的震惊,继续艰难地说道:“如果你日后……见到梁安兄妹……代我……向他们说声抱歉……”
是她,连累了这位朝中挚友,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仕途,被她毁了,他和妹妹好不容易有的安稳生活,被她断了。
她停顿了更长的时间,仿佛积蓄着最后的力量,才终于说出了那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和眷恋。
“还有…萧祈……若他们……不肯饶过她……答应我…别让她…太难受……她……无错。”
到了这个时候,她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个被她亲手推开的人,依旧在为她谋求一线生机,将所有的过错与自己捆绑。
“小姐……”许青禾的泪水终于决堤,她紧紧握住霍长今的手,重重点头,“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霍长今似乎终于了却了所有心事,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解脱的神情。
她看着许青禾,这个从小跟在她身边,陪她征战沙场,见证了她所有荣耀与狼狈的姐妹,眼中流露出最后一丝温和与歉意。
“还有你……青禾……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以后……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许青禾没有回应这句话。她只是用力地擦了一把眼泪,轻轻地将霍长今放平,小心的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又仔细地掖好被角,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逐渐消逝的温度。
“你等着,我很快回来。”她站起身,不再看霍长今,快步离开了房间。
她先吩咐院外的婢女立刻去请大夫,又让人赶紧把房里的炭火生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快步走向院外,准备去找霍瑛禀报京州动向。一路上,寒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却远不及她心中的痛。
她的新生是因为霍长今,在她眼中,霍长今是明媚张扬的而绝非是自我颓废的。
这么多年,跟在霍长今身边,看着她从青涩少女成长为威震四方的大将军,经历过最酣畅淋漓的胜利,也熬过最黑暗艰难的时刻,她是开心的,充实的,是无比真心的觉得值得的。
可为什么,上天要让她一次又一次地,见证霍长今的“死亡”?
上一次,她奉命离开,回来接到的却是霍长今饮毒自尽的死讯,那一刻的天崩地裂,至今记忆犹新。
幸好,是假的。
可她奔赴千里,好不容易在南诏找到她,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品尝,就发现她身中剧毒,命不久矣。
这一次,她再次听命离开去保护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回家,当她马不停歇,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看到的却又是她生命垂危、交代后事的模样……
旁人只看到霍长今的风光无限,年少成名,她是北辰最耀眼的女将星,是长枪定山河、量土地的定远将军。
可只有许青禾知道,这十余年来,她的身不由己,她的心酸苦楚,是多么的残忍。
她背负着整个霍家的期望,承担着守护北辰的责任,在帝王心术和家族存亡的钢丝上艰难行走。
而如今,家破人亡,所有人都说她错了,连她自己都认为自己罪无可恕。
可你到底有什么错呢?许青禾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当初你假死脱身,不过是想在绝境中,为自己,为霍家,争一个或许能两全的道路。
恩怨是非,步步杀机,错不在你啊,小姐!
你只是想,护你所爱之人而已。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许青禾狠狠抹去,加快了脚步。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完成霍长今的嘱托,然后,尽一切努力,留住她。哪怕,只是多留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