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栏之外[刑侦] 第21章 玻璃子宫（二十）

回到市局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花朵掐着时间早早站在大楼门口等候，看见自家副队长一身脏污地从警车上下来，她按耐不住好奇心，三两步跳下阶梯蹦过去。

“源副 ，名单上的人都联系过来了，现在全在一楼的接待室里坐着……那个，听说你和霍老师接生了个孩子，是男孩儿女孩儿啊？”

周围路过的警察一脸震惊看过来，想也知道是听漏了哪个字。

源野额角青筋暴起：“是给受害人接——生——了孩子。”

花朵追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自己猜。”

源野说完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大跨步迈进市局。

“源副怎么了？救了人，还顺利接生了孩子，不是挺好的吗？”

霍霁霄扯了扯胸口的布料，已经被浸湿了一半的背心湿乎乎地黏在皮肤上，实在是有些不舒服，左手还拿着团成一团、已经被弄脏的衬衫，他踱步经过花朵时，听见她的问题，脚步顿了顿，只留下了一句话便离开——

“受害者只是代孕母体，这种胚胎是可以人为选择性别的。”

花朵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所以……”

姜之喻锁好了车门，走到花朵身边，应证了她的猜测：“是一对双胞胎，两个都是男孩。”

市局里一时间来了太多人，一大队的队员们都忙着去接人了，办公室里现下空空荡荡的。源野进门后叹了口气，刚才压在心里的情绪稍缓了几分，脑海里忍不住回想起一个小时前的画面——

急救人员达到现场后，并没有第一时间马上将生产的受害人送医，由于第一个孩子已经分娩到了一半，大幅度的移动可能会造成产妇和胎儿的生命危险，于是两个孩子就地诞生在了这辆充满了异味、窄□□仄的面包车里。

护士将两个裹着软毯的婴儿轻轻抱到产妇面前，婴儿皮肤尚显青红，细软的发丝黏着额角，手指还蜷在掌心里，他们发出柔弱的哭声，寻找着母亲的气息。

“是双胞胎，你要不要看一下，两个都是男孩……”护士轻声问道。

可躺在担架上的女人已是虚弱至极，她垂着眼帘，脸色泛白，嘴唇几乎失去血色，听到声音后缓缓转过头来，却并非朝孩子，而是将脸彻底别向一旁。

源野看到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泪水顺着眼角留下，浸湿了底下的枕巾。

她颤抖着呼吸了一下，从胸腔里逼出最后一丝力气，才哑声开口：“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护士一时间怔住，怀里的婴儿尚在哼哼，小小的身体在无声中微微颤抖。

“源野。”

声音将源野从回忆里拉回现实，他揉了揉眉心，回头看向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男人。

霍霁霄低下头，指了指自己身上脏污的背心，问道：“可以借我一件衣服吗？”

源野拉开自己的储物柜，在里面翻出了三件T恤，挑了又挑，觉得都不是霍霁霄能穿的尺码。

“你穿我的衣服可能会有些小，要不然你借姜之喻的吧，你俩体型差不多。”

霍霁霄将手里的衬衫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走到源野身边，在三件T恤里随便拿起一件白色的，抖开看了一眼：“这件就可以，走吧。”

源野疑惑：“啊？”

霍霁霄：“你不去换衣服吗？”

源野点头：“换啊。”

霍霁霄：“一起，”不给源野拒绝的机会，他补充道，“我不知道市局的更衣室在哪。”

顶着霍霁霄那不容拒绝的眼神，源野把没说出口的那句“你去厕所换也一样”吞了下去，他在剩下的两件T恤里随手拿了一件，带着霍霁霄去了更衣室。

更衣室里没有人，源野进门后习惯性地给门上了锁，把手里的T恤往长椅上一丢，动作干脆地开始脱身上的脏衣服。

霍霁霄站在门口没动，手里还拎着那件干净的T恤，他的目光落在源野身上，有一点点坦然过头了，坦然到让人无法忽视他的目光。

源野被看得有些起鸡皮疙瘩：“看我干什么？”

霍霁霄视线下移：“腰上的伤怎么来的？”

源野：“抓郑锋的时候磕的，你不是知道吗？”

霍霁霄没有马上接话，他微微低头一手脱下了背心，两人一前一后，谁也没主动往对方那边多看，可狭小空间里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布料摩擦的细响都被放大。

霍霁霄：“之前呢？”

源野愣了愣，霍霁霄没有急着穿上衣服，他走到洗手池前，扯下两张擦手纸，打湿后擦拭着被弄脏的前胸口。

“几年前抓人的时候摔伤的……”

源野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背过身不去看霍霁霄，在心里暗自腹诽着：这人的身材比半年前更好了，可恶……

霍霁霄“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嗯？

源野不解地回头，又飞快转回来，身后的人还赤#裸着上半身在旁若无人地擦拭。

这种明知他人性向和理想型的情况下，还这么肆无忌惮的人，真是让人恼火。

他快速套上那件干净T恤，想结束这段过于诡异的静谧，却在刚要转身时，被霍霁霄的声音再一次打断。

“很多时候，爱是有前提条件的，并不是所有的父母天生就会爱孩子。”

霍霁霄一边说着，一边将用过的纸巾投进垃圾桶，动作干净利落拿起那件还带着淡淡洗涤剂味的T恤套上。

“这也是为什么生产之后会强调母婴肌肤相贴，不是迷信，也不是仪式感，母婴肌肤接触能刺激母体分泌催产素，这种神经肽能缓解焦虑，强化母亲对婴儿的依恋和保护欲，简单来说，就是让身体学会去爱，它不是天生的，是靠接触和回应，一点点唤起来的生理过程。今天生产的那位母亲，可能只是母爱启动失败了而已。”

源野低声道：“不是因为两个孩子和她没有血缘关系吗？”

霍霁霄走过来，站在他对面，开口道：“你说的也有可能，但从来没有人规定，母亲必须爱孩子，不是吗？母爱被世人架到了太高的位置，被赋予了牺牲、给与和无私的神性，仿佛只要是母亲，就天然具备无限包容与爱意，不容质疑不能失败。否则，这个母亲就是自私的、不称职的，是需要被批判甚至被厌恶的。可她生下这两个孩子，并非出于本意，从事情开始，不管是孩子性别的选择，还是由谁来诞下他们，从来都不是她做的决定。那场分娩于她而言，不是诞生而是交付，她选择不爱这两个孩子，是她能力所及之内，唯一还能做的反抗。”

源野轻轻道：“她没有做错，她才是那个被剥夺决定权的人，她只是不用再妥协了，这是解脱。”他抬眼看向霍霁霄，语气轻快了些，“话说得头头是道的，挺会开导人啊。”

霍霁霄挑了下眉，话里有话：“对你有用就行。”

“……”

源野实在觉得霍霁霄不对劲，若非现在时机不合适，他真想直接揪住对方的衣领，好好问个明白。

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

明明当初在大学，是他源野主动追的霍霁霄。

温水煮不动的人，自然不能按常理来，他挑着时机贴近，笑得没心没肺，偶尔动作靠得近了些，话说得暧昧了点，独处时一些举动十八禁得也有点故意，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围猎，他那点心思，全都明明白白。

只要对方起了反应，源野就能顺势往下推。

可那时候的霍霁霄虽然没拒绝，却也冷淡得像一堵墙，亲是亲了，睡也睡了，都是成年人，事后也好聚好散。

可如今呢？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前阵子莫名其妙重逢、莫名其妙再来了一次，现在又开始奇怪地对他好，话说得多了，态度也软了。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难道……爱上了他的肉#体？两次之后食髓知味，想回来找他做个长期固定的床上伴侣？这算盘打得也太不遮掩了吧。

“你……”

“去工作吧。”

霍霁霄语气轻得像一阵风。

源野一愣，他看着霍霁霄转身离开，走得潇洒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罢，工作当前。

他深吸一口气，掸了掸T恤的皱褶，抬腿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该抓的人都抓回来了，是时候把郑浩再提出来好好审一审了。

源野进门时，郑浩已经被押着坐在审讯椅上。

明明才一天不到，他的状态看上去比之前要差得多，眼镜也挡不住有些深陷的眼窝，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桀骜不驯。

霍霁霄坐在里侧，低头翻着卷宗，神情沉静如常。

源野在外侧的椅子上坐下，朝郑浩略一点头：“郑先生，时间宝贵，不如我们直说。”

“说什么？”

“说说你是怎么开始犯罪的。”

郑浩扯了扯嘴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无声地拒绝开口。

源野：“如果你不想开口，也没有关系，我们已经掌握了你所有犯罪行为的实证材料，全都取证合法、流程完备，我们不靠你开口也能结案。”

郑浩的手指动了动，指节发出僵硬的嘎吱声，声音嘶哑：“那还要我说什么呢？我又没杀人，算什么天打雷劈的大罪……”

“你确实没有杀人，但并不是只有杀人才是大罪，”霍霁霄合上卷宗，看着郑浩，“不如从十年前的那起医疗事故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