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心之海 第14章 落雪无声

冬天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好睡，我从睡梦中醒来，全身沦陷在零为我准备的温柔乡中。空调温度适宜，加湿器也启动着，确保晚上的房间不至于太过干燥。鸢尾花精油淡淡的香味充斥着整个房间，那是零为我精挑细选的味道。我将怀中的抱枕轻轻抱紧，兔毛温热柔软的触感真让人想要一辈子沦陷其中。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阵力度刚好的敲门声，我知道是零来叫我起床了。如果是从前，我会立刻从床上起来，让零为我挑选衣服，为我梳理发型。但今天，床实在是太好睡了，所以我也不由得任性了一小会儿。

在我赖床一小会儿之后，门外继续传来一阵敲门声，还伴随着零的声音说道：“林薇小姐，现在是早上八点十五，再不起床，综合路况天气等因素，您迟到的概率会上升至75%。”

一听到迟到的概率如此高，我也不由得贪恋温柔乡了，只得立刻从床上起来。由于留给我的时间不太多，妆也没有办法化的太精致，早餐也是草草下肚，便催促零赶紧开车送我去上班。

雪天开车的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即使是零拥有来自两百年后的最先进的驾驶技术，也无法避免在路上打滑。加之雪天驾驶本就不宜速度过快，早高峰拥堵的时间比以往更长，即使有零的驾驶技术，我也难免迟到。

车停好后，我来不及和零道别便匆匆赶往办公室去。当我在办公室出现的瞬间，同事们的目光都纷纷移向我。或许是我工作多年从未迟到，偶尔迟到一次便吸引来很多人的注意吧。我这样想着，有些懊悔今早的偷懒。也不知道漆皓和Jessica知道后，要在背后如何编排我。

就在我疾步走向我的办公桌的时候，遇到了站在打印机旁抱怨这该死的打印机又坏了的Clara。正好我也不想让漆皓看见我迟到的样子，于是便问Clara漆皓在不在。Clara正在气头上，见我问，头往总裁办公室的方向一转，撇撇嘴，说道：“去总裁那里开会了。”

“谢谢。”我说罢，庆幸自己迟到的样子没有被漆皓看到，心里多了几分诡异的安心，之后便坐在办公桌上，开始今天的工作。我看着Kevin传给我的恒久微光系列最终展示图，看着洛迦尔完美演绎出恒久微光幽微又温润的气质，心里甚是满意。和Kevin沟通一些细节之后，便关闭电脑，静心等待恒久微光真正面世的那天。

不一会儿，我便听见办公室偶尔唠嗑摸鱼的同事突然安静，我出去一看，原来是漆皓板着脸，从总裁那里回来了，他的脸色之难看，让整层楼的气氛都十分压抑。不知道上面又做了什么决定，让他脸色如此难堪，跟在他身后的Jessica高跟鞋哒哒哒地敲击地面，就像在每个人的脑门上敲打，更是让一些新来的实习生连大气都不敢出。

漆皓走进办公室，重重地把门摔上，一时间，整层楼都陷入一阵的沉默，有几个同事在窃窃私语，那一点细微的讨论声，却显得整层楼更安静了。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心想着肯定是上面的山头文化又让漆皓这个不知道几把手的人难以应付了。菲奥娜的山头文化在整个洛朗市都略有名气，这也让许多求职者望而却步。不过我们的人事会告诉他们，山头文化只是上头人的斗争，和普通的职员没有关系。对于这个说法，我半信半疑吧，反正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上头怎么斗和我没有关系。

在我快下班的时候，漆皓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和我对接一下珠宝发布的细节，以及称赞了我最近做的一系列工作，便没多说话。很多细节都是之前已经沟通过的，我不知为何他又要拉我进来再做这些重复的工作。我不喜欢做这种重复的工作，所以表现得略有一点不耐烦。

在一切都对接好后，我转身离开漆皓的办公室，就在我即将跨出办公室门的一瞬间，漆皓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Vivian。”我即将跨出办公室的脚步停滞住，回头看着漆皓，他的脸色着实难看，不知他为何要叫住我，于是问道：“还有什么事吗？”漆皓双手合十，撑着下巴，用沉重的声音说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点点头答应，便不再多说，准备下班。

下班后见到零无疑是令我喜悦的。这是我无论如何尝试抽离，都无法真正把那份期待相见的心从我身体中割舍出来的感情。我走出菲奥娜大楼，看见零在风雪中等待我，便不自觉加快了行进的脚步。我靠近零，看见零的头发被寒风吹散，几缕发丝在他额前飘动，禁不住帮他将发丝别至耳后。

“林薇小姐，感谢您的贴心举动。我的数据库将会记录这一瞬间。”零缓缓开口说道。我看着零，心想机械生命体竟然也会因为人类的一点举手之劳动容。虽然大部分时候，正常人的举手之劳不会这么没边界感。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零一直聊着今天工作上的一些事。我和他聊起上班迟到时同事们看向我的眼神，和他聊起漆皓今天难看的脸色，以及在今天快下班的时候漆皓那反常的行为。

我坐在副驾驶上，一边喝着零为我准备的从家里带来的温热的红茶，一边说道：“那个robin也真是的，明明发布会的细节已经和他对接过了，他还要拉我进他办公室再对接一遍。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这些leader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说罢，我又抿了一口红茶。红茶温润的口感驱散了许多寒意，也让我急躁的心得到了安抚。“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确是上位者的特质，林薇小姐。”零一边开着车，一边用平稳的语气对我说道，“或许他只是需要通过让您重复做一些事，以弥补在更高职位的人那里所受的委屈。当然，他的这种行为是卑劣的。”

“确实如此。”我回应道。接着我的脑海里又突然浮现了在我即将离开漆皓办公室的时候，他对我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于是我又补充说道：“而且啊他真的莫名其妙的。在我要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什么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觉得他少给我找点事，就是最大的帮忙了。”说罢，我们的车刚好开到红绿灯路口，刚好碰上红灯。零踩下刹车，就在等待红绿灯的间隙，零突然转头看向我，说道：“林薇小姐，综合您提到的您leader的反常表现，以及菲奥娜历史职员任免数据，我的处理器告诉我，建议您最近应该要做好换工作的打算。我会辅助您找到合适的岗位，以及帮您准备面试资料。”

我正喝着红茶，听完零的话，差点将红茶吐出来。零见状，赶紧给我递来纸巾，帮我擦去嘴角的水渍。我缓了缓，平复了一下心情，心想着不过是职场一点小插曲，怎么就涉及到要重新找工作了呢。但是我心底很清楚地明白，零体内有来自两百年后的远远领先于我所处时代的先进的算法机制，或许他的判断，比我理智得多。

绿灯亮了，零也踩动油门，将车开走。我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问道：“零，为什么会建议让我重新找工作，你是发现什么了吗？”零冰蓝色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见我问他，他略微侧过头，对我说道：“林薇小姐，我的超级大数据系统告诉我菲奥娜的职工任免与其公司内部的股权变动密不可分的关系。综合菲奥娜的财务报表以及近日证券市场数据显示，菲奥娜两大股东近日大量收购股票，以企图吞并彼此，争夺公司控制权。原始股东面临股权稀释风险。”

我抿着嘴唇，听着零的话，不一会儿，车便又开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零轻轻踩动刹车，待车停稳后，他缓缓转过头，嘴唇微微张开，用一种略带沉重和严肃的声音对我说道：“菲奥娜控股股东信远集团持股比例37.5%，近年因董事会的决定大量回购菲奥娜股票。综合信远集团披露的财务变动以及其新闻发布会透露出的信息。”说到这里，零突然顿了顿，眼皮下垂，一个呼吸间，他便抬眼，冰蓝色的眼睛透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坚决，说道，“您极有可能会在这次股权变动中，被菲奥娜以某种理由开除。”

“开除！”听到这两个字，我的眼睛不禁瞪大。虽然洛朗市近年来工作岗位竞争越来越激烈，但我因为对自身能力的信任，倒从未担心过我会在职场失意。

绿灯亮了，零转过头去，将车发动。“林薇小姐，这是我基于当下事件所做出的最准确客观的判断。企业人事变动是常态，个人能力占比通常不足20%，您不必过度纠结自身的原因。”我看向零，零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他的语气好平静，我即将失业这件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跟他每天早上告诉我今日天气一样平常。我知道，他让我不必过度纠结自己的原因，是他在用独属于零的方式安慰我。

我靠在车窗玻璃上，心里想着零刚刚分析的那一系列事件。其实刚刚在听到“信远集团”的时候，关于为何会被菲奥娜开除，心里也已知晓了七八分。转角蔷薇，倒真成我人生一个转角了。只是这个“转角”，我从未告诉过零。

回到家里，我将手提包递给跟在我身后的零，自己换好鞋子后，径自走向衣帽间，让零不要跟着我。拖鞋哒哒哒地触地声显得整个屋子更加安静。我缓缓打开衣帽间里装首饰的抽屉，将我自己制作的冰晶魔鬼蓝戒指和由帕拉伊巴碧玺做成的耳环摘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般将它们安放。

将首饰放置好后，我换好衣服，走出衣帽间。我没有吃晚饭，零见状，提出要陪我去散散心，我拒绝了他，之后便自己走向工作室。在工作室的办公桌坐下，我机械般地翻阅各类书籍，看着这些历史上有名的设计师留下的至理名言，心里却并没有想着与设计有关的事。

我实在无法静心将书中的内容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味，心里也是第一次出现了对于前途的迷惘感。我脑海里不断浮现这些年我在菲奥娜凭借自己对自己才华的自信，在职场不能说平步青云，起码也说得上是春风得意。可是工作时越春风得意，现在得知自己极有可能失业时便有多黯然神伤。

我轻叹一口气，将摊开的书盖在自己的脸上，遮挡工作室此时显得略微刺眼的光芒。失业后，恐怕我得暂时告别现如今虽不算特别富裕，但起码不会为钱发愁的生活了。

盖在我脸上的书本为我遮挡住了刺眼的光线，我的眼皮也卸下了对刺激性光源的防备，轻轻合上。人在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感官会变得格外敏锐。我能听见灯光电源闪烁的噪声，能感受到浮尘在我皮肤上掠过，我甚至能感觉到我那些躺在格子间丝绒内衬上的各类宝石正在注视着我。

“唉！”我长叹一口气，将摊开的书本从脸上拿下。工作室的死寂让我心里格外烦躁。我看着办公桌上我为了来年开春新设计的草案，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总这样呆着，恐怕心里会更烦躁吧。

“咚！咚！”，门口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我看向门外，零，他是在担心我吗。

说来蛮可笑的，这不是废话吗，零本就是我的机械生命体，程序设定他必须关注自己主人的身心健康，我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忍心让零在门外一个人担心我。我走向工作室门口，拧开门把手。

我打开门，迎面是零冷峻严肃的脸。不得不承认，看着这样一张脸心中的烦闷会消减一分。

“零，有什么事吗？”我问道。“林薇小姐，您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对我下达指令。”零开口道，“我已综合您的过往经历为您制作好数份简历，如您有需要可随时挑选符合您要求的那份。另外，焦虑时一个人独处会让皮质醇水平进一步升高。您有任何心事，都可以找我诉说。”

我看着零冰蓝色的双眸，好完美的造物。没有情绪，面对任何情况都能给出最理性的答案。“谢谢你，零。陪我到客厅坐会吧。”说罢，我牵着零的手慢慢走向客厅沙发，让零在我身边坐下。

茶几上是一壶我爱喝的茉莉花茶，零知道我爱喝，家里随时准备着。零见我坐下，为我倒了一杯茶。我接过零手中的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双眼的视线。我透过水蒸气，看见壁炉火花没有方向地跳着，就像现在我的思绪一样。

我浅浅地喝了一口花茶润润嗓子，在嗓子感觉没那么哽咽之后，我看着零的眼睛，零也一直专心地注视着我，眼前这个人，或许是我在洛朗市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吧。

“其实关于我为什么会被开除，在你今天为我分析之后，我心里大概也有数了。”我打算将之前我拒绝为信远集团的事告诉零，说道，“我之前曾经拒绝为信远集团CFO江之源的妻子设计其用于生日晚宴的作品—转角蔷薇，或许正式这一举动，导致我被高层讨厌吧。”说罢，我将茶杯放回茶几，自己往沙发上一靠，让整个身子深陷柔软的沙发中。

零听完，眼中蓝光微闪，问道：“林薇小姐，您为何要拒绝为江太设计作品？”我将头稍微一歪，看着零，说道：“因为江之源要求转角蔷薇必须用到一颗来路不明的粉钻，你有这么强大的检索功能应该知道，在我们这一行，来路不明的宝石背后通常是某些不可见光的血腥与暴力。”

说到这里，仿佛我的某些神经某些执念得到刺激一般，我直起身子，语气甚至变得慷慨激昂地说：“零，你知道吗？我之所以进入这一行就是因为我对美有极致追求，我始终认为珠宝是创造美的，是给爱它的人带来欢乐的。正是因为如此，我更不能在我的作品中使用这种来路不明的珠宝！”

说完这番话，倒像是给自己说累了一般，我直起的身子又瘫了下来，零也没有立刻回我的话。也是，或许在他绝对理性的算法里，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会拒绝这类对于自己职业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橄榄枝。不过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零开口了：“林薇小姐，无论您相信与否，您即将离职与您拒绝江之源之间没有必然联系。您所属的部门是董事会非信远集团一派的得力分支，信远要收回对菲奥娜的绝对控制权，您的离开更多是集团高层内斗的结果，和您与江之源的个人恩怨的关系不大。”

“哦，是吗？原来我分析了这么久我自身的原因，结果就是我的离开只是高层内斗的产物而已。”听完零的这番话，我之前的所有呐喊倒显得无比苍白。是啊，既然我无论做什么选择，我的结果都只会受高层内斗结果的摆布，那我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

零见我的杯子里茶水见底了，起身为我添茶。我看着他完美的身形在我眼前，心想果然美还是有意义的吧。我这么想着，于是问道：“零，你觉得我拒绝江之源这件事，做对了吗？我坚持不使用来路不明的宝石，这种坚持，你觉得有意义吗？”

零听着我的话，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将斟满茶水的杯子递给我，缓缓开口说道：“林薇小姐，您拒绝江之源这件事本身没有对错之分。您是洛朗公民，有权拒绝不在合同范围内的工作内容。”说罢，他在我身边坐下，继续说道：“至于您说的坚持不使用来路不明的珠宝，我理解您是想珠宝的每个环节都是符合规定的，让开采矿石者有收入，让宝石持有者不必怀璧其罪。但是，即使是很多所谓正规渠道得来的宝石，其背后也未必是您想的那般符合规定。”

“哦？怎么说？”我喝着茶，听到零的这番话，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零的冰蓝色眼眸轻微闪烁，仿佛他体内的机械正在快速运转，他缓缓开口，像一个学者一般说：“菲奥娜合作的几个矿石商近五年矿工安全事故63起，而这其中仅有不到13个受害人获得相应的赔偿。即使受害者获得了相应金钱上的补充，其身体残疾造成的损伤也无法逆转。这种违法的行为不只是发生在开采环节。在珠宝从生产到销售的每个环节都有着不合理的抽成，财务造假，上下沆瀣一气，导致大量底层工作人员劳动与收入不匹配。长时间高强度的工作造成的精神与身体的压力，导致医疗系统负担激增。林薇小姐，贫穷是现代社会唯一合法的剥夺人生命与尊严的路径。”

零的语气自然是平静地无可挑剔，只是这一字一句，像一把把重锤，锤在我内心自己垒砌的一座名为执念的碉堡上。我缓缓将茶杯放下，眉头轻微一挑，不是挑衅，是可笑的坚持被戳破后的自嘲。我没有再说话，只是让零为我准备好一件防寒披风，陪我走到阳台上透透气。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落雪飘然落下，覆盖行人丢下的垃圾，覆盖转角居民楼老旧脱落的墙皮。高档小区和老旧小区竟然也因为这落雪从外观上看起来竟无甚差异。我轻轻伸出手，接住洛朗这掩盖一切不安的雪，看着这晶莹剔透的雪花，我也不禁产生出别样的滋味。我的手被洛朗寒风吹得微微发红，零用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我的手底下拖住我的手，我能感到他仿生肌理下永远恰到好处的温度，以及为了不让我感到冒犯绝不触碰我掌心的克制。手中的雪花也融化了，雪就是这样，落时飘然，化时悄然，落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