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室的三角钢琴后方,一块松动的墙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蓝雅宁蹲下身,指尖沾到了墙缝渗出的新鲜血迹。她轻轻敲了三下,停顿,再敲两下──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
“活着呢。”薛晓阳沙哑的声音从暗格传来。当墙板移开时,蓝雅宁看见她正用牙齿撕扯绷带,蓝发间夹杂着几缕刺目的黑──那是强行染发剂留下的痕迹。暗格不大,却整齐地摆放着应急药品、素描本和一台改装过的太阳能充电器。角落里,几个空罐头盒摞成塔状,最上面那个还残留着番茄酱的痕迹。
“三天没见,会长大人改行当护工了?”薛晓阳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角的虎牙。她伸手接保温饭盒时,袖口滑落,露出小臂内侧密密麻麻的疤痕──那些蓝雅宁曾经以为是自残痕迹的线条,在阳光中清晰呈现出音符的轮廓。
蓝雅宁的指尖悬在半空:“这些是...《月光》?”
“第三乐章,我妈最爱的曲子。”薛晓阳用碘伏棉签描画着疤痕,“老东西每次打我都放这首。”她突然抓住蓝雅宁的手按在自己锁骨下方,“这里是华彩段,听出来了吗?”
掌下的肌肤温热,蓝雅宁却感到刺骨的寒意。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在她指尖下连成旋律,正是她上周在音乐教室偷偷弹奏的肖邦。
窗外传来脚步声。两人迅速躲进钢琴下方,鼻尖几乎相贴。陈阿婆佝偻的身影从门玻璃晃过,老人浑浊的眼睛在钢琴处停留了几秒。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中,蓝雅宁发现薛晓阳的睫毛在颤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者,此刻正死死咬着下唇。
“没事的,“蓝雅宁用气音说,“阿婆耳背。”
“不是怕这个。”薛晓阳指向老人腰间—──对讲机红灯闪烁,那是保安队新配发的设备。
当脚步声终于远去,蓝雅宁的手机屏幕亮起。母亲的信息刺目地浮现在锁屏:
“今晚六点到校长办公室,请不要迟到”
校长办公室的檀香掩盖不住剑拔弩张的气氛。蓝雅宁站在父亲斜后方,看着他以“新校区土地纠纷法律咨询”为筹码,将烫金名片推到王校长面前。父亲西装袖口的铂金袖扣闪着冷光,那是他胜诉的标志性装扮。
“关于薛晓阳同学...”王校长擦拭着眼镜,“她父亲昨天持械闹事,监控拍得很清楚。”
蓝雅宁突然打开投影仪。屏幕上的太阳能动力系统设计图精妙绝伦,每个零件都标注着精确到毫米的尺寸。右下角贴着熟悉的向日葵贴纸,旁边手写着“转化率38.7%”。
“比市售产品高出18%。”她切换图表,声音像法庭陈述般清晰,“如果量产,足够覆盖三个年级的用电需求。”
王校长的眼镜滑到鼻尖。他凑近屏幕,突然指着某个部件:“这个储能模块...”
“借鉴了嫦娥五号的缓冲技术。”蓝雅宁点开视频。画面中戴着口罩的薛晓阳正在调试设备,耳钉的反光在镜头下异常醒目。“她参考了NASA公开的...“
“专利归属呢?”王校长突然打断她的话。
“《专利法》第六条规定,在校生发明创造归属校方与创作者共有。”蓝雅宁的声音像出鞘的刀。父亲猛地转头,眼中闪过震惊──她背诵法律条文的样子,简直像极了他在法庭上的模样。
当监控录像播放到薛父拽着女儿头发往摩托车上撞时,蓝雅宁适时补充:“这段视频已经备份到教育局督察组举报邮箱。”她停顿一秒,“当然,如果薛同学能继续学业...”
父亲突然拽着她来到走廊。窗外暴雨初歇,梧桐树叶滴落的水珠打湿了他的肩章。“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上周司法实习课。”蓝雅宁望向窗外。薛晓阳正在梧桐树下对她比手势,左手的绷带已经换成干净的。“您教的,证据链要完整。”
父亲的眼神变得复杂。他整理领带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蓝雅宁直视他的眼睛,“意味着我终于学会用您的规则,保护该保护的人。”
夕阳时,薛晓阳正在栏杆上走平衡木。她单脚悬空的模样让蓝雅宁想起她们第一次看日出的那个清晨。五十三天前,也是在这里。
“校长妥协了。”蓝雅宁抛过冰可乐,“条件是每周三当科技社苦力,还有...”她故意拖长音调,“搬进学生宿舍。”
这意味着薛晓阳不用到处“流浪”了。
薛晓阳接住易拉罐的瞬间,绷带渗出新鲜血迹。她咳嗽着从口袋掏出把锈迹斑斑的钥匙:“猜我在老东西抽屉里找到了什么?”
音乐教室储物柜的锁孔有些滞涩。当柜门终于打开时,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蒙着白布的油画在暮光中显露出轮廓——九十九朵向日葵以惊人的生命力绽放着,唯有右下角留着一处刺眼的空白。
“医生说只剩三个月...”薛晓阳的指尖悬在画布上方,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她偏要画满一百朵。”她的声音突然哽住,"第九十九朵那天,她手抖得拿不住笔...”
蓝雅宁取出颜料盒。钴蓝、镉黄、钛白,都是薛晓阳设计图上常用的颜色。她拧开颜料盖的动作太过用力,指甲缝里立刻嵌进一抹蓝。
“现在要试试吗?”
她们借着应急灯的冷光调色。薛晓阳的手抖得厉害,钴蓝色颜料滴在画框边缘,像滴凝固的泪。当巡逻老师的脚步声传来时,两人蜷缩在画架后,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最后一笔落下时,薛晓阳扔掉了画笔。画布角落新添的字迹未干:
“第100朵,给看见星星的人”
窗外流星划过。
“知道吗?”薛晓阳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妈最后那几天,疼得咬破了嘴唇...却坚持要用我调错的蓝色画花蕊。”
蓝雅宁轻轻握住她沾满颜料的手。两人的指节都染着斑驳的蓝。
档案室电脑屏幕泛着幽蓝的光。蓝雅宁点开江明的搜索记录:
“未成年人监护权变更条件”
“故意伤害罪追诉期”
“精神鉴定如何作为证据”
她正想查看回收站文件,突然发现抽屉里藏着个牛皮纸袋。里面的照片让她血液凝固──初中时代的薛晓阳蜷缩在厕所隔间,校服被红墨水染得斑驳。照片背面写着:
“她活该”
手机突然震动。薛晓阳发来的照片里,完成的向日葵油画旁多了个微型摄像头。附加信息让蓝雅宁浑身冰凉:
“有人动过我的画”
“明早别来找我”
“记得查看邮箱备份”
当她冲向窗边时,月光正好照亮一个翻越围墙的黑影──那人手中的镀锌水管,正是薛父最称手的武器。更远处,江明的身影一闪而过,手里似乎拿着什么文件。
蓝雅宁迅速给保安室发去匿名举报,然后打开邮箱。一段新上传的视频正在缓冲,封面是薛晓阳满是淤青的后背,标题触目惊心:
“看看优等生保护的是什么样的垃圾”
凌晨三点十七分,保安室的监控屏幕闪烁着雪花点。蓝雅宁蜷缩在值班室角落,眼睛死死盯着监控──音乐教室外的走廊上,一个黑影正用铁丝撬动储物柜。
放大画面时,她认出了那根标志性的镀锌水管。薛父的工装裤口袋里露出半截酒瓶,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拍摄储物柜里的向日葵油画。当镜头扫过画布角落“给看见星星的人“的字样时,他突然抡起水管。
“不要——”蓝雅宁的指甲陷进掌心。但预想中的破坏没有发生,薛父只是用管尖刮走了署名处的颜料,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将透明液体倒在画布边缘。
屏幕突然黑了一秒。再亮起时,江明出现在走廊另一端,手里拿着牛皮纸袋。两人交谈几句后,江明指了指天花板角落的摄像头。
蓝雅宁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窗外的雨又下大了,雨滴在玻璃上炸开成破碎的星形。她翻开手机相册,最后一张照片是昨晚完成的向日葵油画──现在可能已经毁了。
“会长?”值班保安揉着眼睛推门进来,“你怎么...”
“演习。”蓝雅宁亮出学生会检查表,“消防应急预案抽查,反应时间不合格。“她快速写下假签名,“监控主机故障,明天报修。”
走出保安室时,她的衬衫后背已经湿透。手机震动起来,是薛晓阳发来的定位──城东废弃修车厂,距离学校五公里,定位图标旁有个小小的齿轮标志。
废弃修车厂的铁门用铁链锁着,但左侧围墙有个被广告牌遮掩的破洞。蓝雅宁钻进去时,手电筒照出满地油污中清晰的脚印——38码帆布鞋,鞋底花纹是薛晓阳最爱的骷髅图案。
最里间的工具棚亮着微光。推开门时,浓重的机油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薛晓阳正用牙咬着绷带给自己包扎左臂,工作台上散落着带血的棉球和拆开的电路板。
“你爸动了那幅画。”蓝雅宁直接说道。
薛晓阳的动作顿了一下,继续缠绷带:“我知道。”她指向角落的监视器,画面里音乐教室储物柜大开,画布边缘正在缓慢卷曲,“他用了丙酮,真专业。”
蓝雅宁这才注意到她右手指关节全破了,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搏斗。工作台下方,镀锌水管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上面沾着血迹和几根灰白头发。
“江明和你爸...”
“合作愉快。”薛晓阳冷笑。她按下播放键,监控录像显示江明递给薛父一个U盘:“这里面的东西,足够让我校优秀学生会长身败名裂。”
蓝雅宁的胃部抽搐起来。她认得那个U盘──上周学生会备份资料时丢了一个。
薛晓阳突然拽过她的手,按在工作台暗格上。指纹锁“滴”的一声打开,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向日葵油画和一台老式放映机。
“调虎离山。”她得意地咧嘴,露出带血的虎牙,“储物柜里是复制品,真迹一直在这儿。”手指轻抚过画布上那行字──“给看见星星的人”的“人”字旁,多了一个极小的齿轮图案。
放映机吱呀转动,投映在油污斑斑的墙面上。画面里十二岁的薛晓阳正在画画,背景音里有个温柔的女声:“小太阳,记住第九十九朵要留白...”
蓝雅宁突然明白了什么,转向工作台──那堆电路板中间,静静躺着一枚向日葵形状的U盘。
晨光高中的早自习铃响过三遍,礼堂里却挤满了人。江明站在主席台上,背后的投影幕布显示着“问题学生真实档案”几个大字。
“各位老师同学,请看屏幕。”他点开视频,画面里初中时代的薛晓阳被几个男生按在厕所隔间,红墨水泼了满脸,“这就是你们同情的转学生──城南高中著名的暴力狂。”
礼堂哗然。蓝雅宁攥紧了口袋里的向日葵U盘,却发现薛晓阳不在现场。蓝雅宁不顾旁人的目光跑了出去。
操场后门的灌木丛里,薛父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染血的绷带。薛晓阳蹲在旁边,举起镀锌水管。
“住手!”蓝雅宁冲过去拦住她,“你会坐牢的!”
“那又怎样?”薛晓阳的眼睛红得可怕,水管悬在半空,突然转向砸向旁边的监控箱,火花四溅。
远处传来脚步声。江明带着保安队跑来,手机镜头对准她们:“大家看到了!这就是学生会长包庇的暴力分子!”
蓝雅宁突然笑了。她举起向日葵U盘:“正好,请大家看个有趣的。”礼堂的广播系统突然播放录音:
“五万块,保证让我女儿退学”这是江明和薛父的对话。
“还有更精彩的。”她点开手机,投影幕布切换成薛父破坏油画的监控,“根据《刑法》第275条,故意毁坏财物罪...”
礼堂乱成一团。校长抢过话筒时,蓝雅宁看见薛晓阳翻过围墙的背影。
城郊废弃的货运站台上,雨水从生锈的顶棚漏下,在铁轨间形成小小的水洼。蓝雅宁找到薛晓阳时,她正在拆解一台老式收音机。
“为什么跑?”蓝雅宁喘着气,“我们赢了。“
薛晓阳举起收音机零件:“知道这是什么吗?我妈的遗物,能接收航空频段。”她突然调大音量,杂音中传出模糊的播报:“...台风‘海葵’即将登陆...”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薛晓阳站起身,拍了拍背包:"我改了自行车,应该能赶在台风前到临省。"
蓝雅宁的喉咙发紧:“那我呢?”
“你?”薛晓阳大笑,“当然是回去当你的模范生啊。”她指向远处的广告牌,上面正好是蓝雅宁父亲代理的楼盘广告:“那才是你的世界。”
雨越下越大。蓝雅宁突然拽过她的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扳手、电路板、压缩饼干,还有那幅微型向日葵油画。
“你忘了这个。”她掏出学生证,啪地拍在油画上,“根据校规第38条,学生证遗失必须由本人申请补办。”
薛晓阳愣住了。学生证照片里的蓝雅宁抿着嘴,眼神倔强得不像优等生,倒像极了...她自己。
火车进站的震动让铁轨嗡嗡作响。蓝雅宁抓起背包:“现在,我们有两个选择。”她指向相反的方向,“要么你一个人上车,要么...”
薛晓阳的拳头攥紧又松开。她突然抢过学生证,塞进自己口袋:“补办要三个工作日,太麻烦了。”
她们跑向货运站后门时,台风的第一阵强风掀翻了广告牌。“蓝正嵘律师”几个大字砸进泥水里,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蓝雅宁的裙摆。
“喂,”薛晓阳回头喊道,“你确定?”
蓝雅宁没回答,只是举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校长刚发的消息:
“暂停江明职务,请速回校处理薛晓阳学籍问题。”
雨幕中,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跳上即将发动的货运列车。蓝雅宁的白衬衫和薛晓阳的蓝发在灰暗的天地间,成了唯二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