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闹钟响起,蓝雅宁已经穿戴整齐。她轻轻推开客房的门,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落在薛晓阳蜷缩的身影上──转学生抱着枕头睡得正熟,蓝色短发在雪白床单上铺开,像一汪小小的海洋。
“不是说要看日出吗?”蓝雅宁用气音问道。
薛晓阳猛地睁开眼,虹膜在昏暗中呈现出奇特的灰蓝色。她咧嘴一笑:“还以为优等生会反悔。”
两人溜出别墅,薛晓阳的摩托车停在灌木丛后,车身上还沾着昨夜的雨水。
“头盔。”她扔给蓝雅宁一个喷着星空图案的头盔,“抓紧我,山路很陡。”
引擎轰鸣惊起一群麻雀。蓝雅宁的手环住薛晓阳的腰,隔着单薄T恤能摸到肋骨的轮廓。风掠过耳畔,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坐过的过山车──那种既恐惧又期待的下坠感。
山路蜿蜒如蛇。薛晓阳的车速越来越快,蓝雅宁的校服裙摆被风掀起。
“怕就闭眼!”薛晓阳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
“校规第──”
“这又不是学校,去他妈的校规!”
转弯时蓝雅宁的膝盖几乎擦到地面。她下意识抱紧薛晓阳,闻到机油、薄荷和昨夜暴雨的气息。某个瞬间,她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山顶的观景台空无一人。薛晓阳停好车,从后备箱掏出两条毛毯和保温杯:“装备齐全吧?”
蓝雅宁接过杯子,热可可的甜香里掺着威士忌的辛辣。她皱眉:“你又──”
“驱寒。”薛晓阳已经裹着毛毯坐下,“放心,就一口的量。”
天空泛起橘红。薛晓阳突然说:“我妈画到第九十八朵向日葵时,已经拿不动笔了。”她的声音很轻,“最后一朵是我握着她的手画的...丑得要命。”
蓝雅宁看着她的侧脸,睫毛在晨光中像镀了金边。她悄悄挪近半寸,两人的小指在毛毯下若即若离地碰触。
太阳跃出云海的那一刻,薛晓阳突然转头:“蓝雅宁,你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优等生、学生会会长、父母的女儿...所有这些标签在舌尖打转,最终变成一句:“不知道。”
薛晓阳笑了:“终于有蓝大会长不知道的事了。”
蓝雅宁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她发梢沾着的露珠。
“我想开个工作室。”薛晓阳望着远方,“专门教问题儿童画画。不教技巧,只教怎么用颜料骂人。”
蓝雅宁的指尖还停留在她耳畔:“...我可以投资。”
她们的笑声惊飞了栖息的鸟群。下山时,蓝雅宁发现自己正哼着《自由探戈》的旋律──没有错音的恐惧,只有纯粹的快乐。
晨读课的铃声刚响,广播就传出刺耳的电流声:“高三一班蓝雅宁,立即到教导处。”
走廊上的学生纷纷侧目。蓝雅宁整理好裙摆,却在拐角被江明拦住。副会长的眼镜片后闪烁着古怪的光芒:“你昨天没回家。”
这是陈述而非疑问。蓝雅宁的脊背绷直:“艺术节收尾工作。”
“和那个转学生在一起?”江明压低声音,“今早有家长举报,说看见你们骑摩托上山了。”他递过手机,屏幕上是薛晓阳骑着摩托载着自己。
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弥漫着茶垢的苦涩。蓝雅宁的母亲端坐在沙发上,香奈儿套装与简陋的办公室格格不入。
“解释。”父亲的声音像法庭宣判。
蓝雅宁的指甲陷入掌心。她应该编借口,应该慌说是薛晓阳威胁自己,应该保证绝不再犯──所有标准答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变成一句:“我们去看日出了。”
茶杯重重砸在桌上。母亲精致的眉毛拧成一团:“你知道薛晓阳的父亲是什么人吗?酗酒、家暴、欠了一屁股赌债!”
“那又不是她的错!”蓝雅宁反驳道。
“她被带坏了。”蓝父对主任说,“联系王校长,立刻取消那个转学生的借读资格。”
蓝雅宁的耳膜嗡嗡作响。她突然想起薛晓阳说过的第九十八朵向日葵──那些没能完成的、被粗暴中断的美好。
“如果你们这么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可怕,“我就放弃保送考试。”
空气凝固了。母亲的美甲在爱马仕包上刮出细痕:“就为了那个素不相识的转学生威胁我们?”
这不是威胁,是宣言。但蓝雅宁还没来得及开口,办公室门就被踹开。薛晓阳站在门口,校服外套大敞着,手里举着手机。
“不好意思啊各位,”她晃了晃手机,“刚不小心把主任收礼的录音发到学校大群了。”
教导主任的脸色瞬间惨白。蓝雅宁看见薛晓阳冲她眨了眨眼。
午休时的食堂像沸腾的蜂巢。蓝雅宁端着餐盘走过,窃窃私语如影随形。
“听说她们在山上...”
“薛晓阳初中的时候就...”
“她爸上次来学校闹事...”
江明的小团体围坐在角落,见到她便故意提高音量:“某些人自甘堕落,甘愿跟社会渣滓混在一起哟。”
餐盘里的米饭突然变得难以下咽。蓝雅宁抬头寻找那个蓝色短发的身影,却发现薛晓阳的座位空空如也。
天台门锁被人破坏了。蓝雅宁推开门,看见薛晓阳坐在栏杆边缘。
“下来。”蓝雅宁的声音发颤。
薛晓阳回头,嘴角挂着淤青:“哟,监狱长来视察了?”她晃了晃手里的烟,“要记过吗?”
蓝雅宁夺过烟撇在了地上:“谁打的?”
“我爸呗。”薛晓阳轻描淡写地转动肩膀,“教导主任打电话告状,说蓝正嵘的好女儿被我带坏了。”她突然笑起来,“老东西气得酒都醒了。”
风掀起薛晓阳的刘海,露出额角的伤口。蓝雅宁掏出随身携带的碘伏棉签:“处理一下。”
“你爸妈没警告你离我远点?”薛晓阳歪头躲开,“优等生和问题儿童,标准的堕落剧本。”
棉签停在半空。蓝雅宁想起母亲今早的咆哮:“你知道同学家长怎么议论吗?说你们是...那种关系!”
“我不在乎。”蓝雅宁向前一步,棉签按在薛晓阳的伤口上。转学生疼得嘶了一声,却没有躲开。
“我在乎。”薛晓阳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今早还有一个初三的小姑娘跑来问我,是不是真的...用美术刀割过人的脸。”
蓝雅宁的手僵住了。谣言像野草般疯长,而她们正站在风暴中心。
“退学吧。”薛晓阳望着远方,“反正我早就该去打工了。”
“不行!”蓝雅宁抓住她的手腕,“你的央美保送──”
“哪来的保送?”薛晓阳大笑,“你编的谎话自己都信了?”
阳光太刺眼,蓝雅宁看不清她的表情。某种尖锐的疼痛从胸腔蔓延开来。
“那就一起走。”她听见自己说,“现在就去车站。”
薛晓阳猛地转头:“什么?”
“翘课。逃亡。”蓝雅宁的珍珠发卡在风中摇摇欲坠,“你敢吗?”
“这种事情我已经做过不下八百遍了,乐意效劳。”
城际列车摇晃着驶出站台。蓝雅宁和薛晓阳挤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连接处,共享一副耳机。
“所以,”薛晓阳嚼着口香糖,“优等生的第一次逃学,目的地是哪儿?”
“随便。”蓝雅宁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只要不是这里。”
耳机里放着《自由探戈》,盖过列车广播的杂音。薛晓阳突然说:“其实我查过车票,去我外婆家要转三趟车。”
蓝雅宁这才发现她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长途车票,目的地是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小镇。
“外婆家有片向日葵田。”薛晓阳的声音混着铁轨的轰鸣,“我妈...一直想回去看看。”
阳光透过车窗在两人之间画出一道明暗分界线。蓝雅宁轻轻握住她缠着创口贴的手指:“那就去完成第九十九朵。”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骤然降临。在短暂的、与世隔绝的黑暗中,蓝雅宁感觉一个温软的触感擦过她的唇角──可能是薛晓阳的头发,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光明重新降临时刻,她看见薛晓阳的耳尖红得透明。
乘务员查票时,蓝雅宁的学生证暴露了行踪。列车在下一站被紧急叫停,站台上站着面色铁青的父母和满脸尴尬的校领导。
“闹够了吗?”父亲的声音像淬了冰。
蓝雅宁看向薛晓阳。转学生的蓝发在站台灯光下显得黯淡,嘴角却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她们的手在背后偷偷相握,汗水交融。
“我跟你们回去。”蓝雅宁突然说,“条件是薛晓阳继续留校。”
母亲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震惊:“你还讨价还价?”
“王校长,”蓝雅宁转向秃顶的副校长,您去年收受建筑公司回扣的事,我恰好有录音。”
这不是虚张声势──蓝雅宁的手机里确实存着父亲偶然提到的把柄。
返程的商务车里,母亲终于崩溃:“你到底图她什么?”
车窗映出蓝雅宁平静的脸。她想起山顶的日出,想起第九十八朵向日葵,想起了薛晓阳说的“你比那些破纸重要多了”。
“她让我觉得...”蓝雅宁轻声说,“活着真好。”
蓝雅宁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新消息:
“第九十九朵明天画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