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将沉,桌上摆着新写好的书稿,等着昭虞帮她送下山去。
谢棠声指尖抚过琴弦,一个失神,裂帛之音骤起,划破了院中永悬不落的暖春。
她望着窗外的海棠,眼中是昭虞读得懂的挣扎。
母亲字字泣血,父亲句句威逼,字里行间是剪不断的血缘枷锁。
“父亲来信,”她很轻声音轻,怕惊扰了花瓣,“母亲病了。”
停顿了良久,才又问道:“阿虞,若我回去,海棠还能开吗?”
昭虞正在斟茶,热水注入杯中,纹丝不动,静默地映着上方过于秾艳的花影。
“你想回去?”昭虞问。
沉默。
暖风滞涩,卷着几片海棠花瓣,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空徒劳地打着旋。
落不下,飞不走。
想逃,被那点畸形的温暖绊住脚步。
她想见见母亲新添的白发,想尝尝家中厨娘煨的老汤,她想念母亲信中流露的片刻温情,贪恋血缘间仅存的暖意。
想归去,又恐惧令人窒息的雕梁画栋,怕离开这片挚友用权势维系的自在天地,怕镜花水月退之即散,怕明镜彻底磋磨在温言软语。
连着血脉爱是锁,割得人血肉模糊,却还奢望一丝共鸣的搏动。
“若你想回,我送你。”昭虞将茶推至她面前,茶水不摇,声音无波,“若你不想,仙门之内,无人能逼你走。”
谢棠声蓦然抬头,对上昭虞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映着海棠的艳红,将自己未能安放,过于浓烈的情感,尽数倾注于此。
善恶同生于情,既定了要护着她,便应当当不死不休。
昭虞贪恋牵丝引线的关系,贪恋冰冷命运中稀薄的暖意,执念深重,绝不放手。
若谢棠声自愿离去,昭虞再痛也会斩断牵绊。但若有人想夺走……
谢棠声打了个寒颤,恰巧煨着的茶水奔腾出滚烫的白烟,她有些慌张的收拾好,又低头抿了一口茶,暖意迟迟渗不进指尖。
谢棠声握住昭虞冰凉的手腕。
“我再等等。”
她笑了笑,眼角有泪光闪烁:“我再写几篇文章,或许能让他们明白,我不必非得嫁人。”
昭虞反手握紧她的手,力道失态的捏痛了她。
“好。”昭虞应道,茶水沉在她眼底,摇曳着惊扰了残红,余下一片沉沉不化的雾色,将倒映其中的所有缤纷尽数吞没、落锁。
海棠花开得太过盛大,重重叠叠的粉云压弯了枝桠,探出那圈术法维系的边界,去招惹外头的风雪。
昭虞推开大门,便瞧见灼无咎斜倚在她院墙下,金线绣着的繁复云纹在渐暗的暮色里隐隐流动。
听得脚步声,他懒懒抬眸,唇角便勾起了那抹惯常总噙着几分醉意的笑。
昭虞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下意识的想视而不见。
倒不是厌他,只是两人为仙门长老的候选,这几日协同处理的卷宗实在太多。
一见他,便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律条和血淋淋的供状,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可灼无咎显然已候她多时。
“师妹。”他笑着唤她,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拖腔,“躲我?”
既被点破,昭虞只得走上前。
灼无咎那双眼微扬,眸色在晚霞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暖调的琥珀色,流转间顾盼生辉,风流天成。
他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捻着一朵落下的海棠,那艳红的花瓣与他修长的手指相映,花艳,人更灼目。
“师兄有事?”昭虞移开目光。
“无事便不能寻你?”灼无咎轻笑,将指尖的海棠弹开,花瓣打着旋落在昭虞鞋尖,“几日不见,师妹倒是越发冷淡。”
昭虞无奈:“今日方在戒律堂见过。”
还因处置意见相左,争论了半个时辰。
“那是公事。”灼无咎忽然凑近了些,身上携一丝极淡的酒气,“此刻是私交。”
昭虞微微后仰,避开过近的距离:“师兄欲谈何事?”
灼无咎望着寝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借一步说话。”
寝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窗外风雪呼啸。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沉静:“师妹可知,仙门中人如何议论谢师妹这处四季如春的院子?”
她静静望着他,烛光在她眼中投下细碎的光影。
灼无咎的指尖轻叩着窗棂:“他们说这里灵气盎然,是仙门头一份的舒适。”
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难怪能养出这般才情横溢的女子,笔墨文章连凡间朝堂都为之震动。”
他起身走到昭虞面前,郁气在眉宇间流转:“我只是在想,这满纸锋芒刺痛的,究竟是世间浊流,还是……”他顿了顿,“那个始终护着这方春日的人。”
“你做的未免太出格。”
她若想借谢棠声揽镜自照,也不必如此付出。
她也那些文章的控诉中。
话说的伤人些,谢棠声若知道昭虞现在手上沾了多少血,那结局只有两个。
违心奉承或一别两宽。
昭虞的目光柔和似水:“棠声从未开口求过我什么。”
“正是没开口求,才更显心思玲珑。”灼无咎的声音沉了几分,“她笔下字字泣血,可自己却连推开家门的力气都没有。她需要把刀,替她斩断所有畏怯、桎梏。”
昭虞微微垂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殿内只余烛火噼啪作响,静静照着她的侧脸。
“若能被需要,说明我还有用。”她抬起眼,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师兄,我割舍不下。”
护着她,纵着她,看见她那点不甘湮灭的才气,就像看见冰雪地里硬要开出来的花,觉着好看,便不忍她受寒。
灼无咎一时语塞,凝视着她,眼底的清光挑破阴影,索性直言:“如今家里来唤,她犹豫不决,是掂量着哪边分量更重,更能遂她的意罢了。”
“她对你,是利用。”
昭虞浅浅一笑,眼底神色不容动摇:“我选择护着她时,就没想过要颗一尘不染的真心。”
殿外风雪更急,拍打着窗棂。
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自嘲。
“我明白的,师兄。”
若没了这点利用,缘分、偏心,心软又该以什么名目存在?
有所图,才长久。
无所图的好,太轻了,风一吹就散。
太缥缈,抓不住。
不如这实实在在的需要牢靠。
昭虞贪图她不灭的锋芒,她需要昭虞提供的庇护。
各取所需,谁也不必觉得亏欠,谁也不必害怕失去。
昭虞宁愿她是因权势而依附,也不愿她是真心视她为友,才舍不得离开。
真心太重了,她该拿什么对等的去换呢?
权势反而简单,她若想要,只要昭虞有,只要她开口。
清晰、明确、长恒,不会失控。
“好好好,是师兄多嘴。”灼无咎语气放缓,带着几分难得的认真,“只是感情易放难收。你护得越紧,恐怕越是留不住。”
昭虞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漫天的飞雪,声音飘飘融进风里:“我知道。”
“但是,我甘心。”
灼无咎轻笑一声:“我算是听出来了,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干净利落,不拖不欠。”
他看着她,生出了些胆怯,眼里情绪难辨:“那……我呢?”
昭虞沉默了片刻,久到灼无咎几乎以为她不会回答。
然后,她勾了勾唇,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稳温和:“师兄很好。”
昭虞顿了顿,斟酌词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无奈:“只是看见师兄,总会想起那些未核验的账册,未归档的卷宗。
她微微垂下眼帘:“是我不太好。”
灼无咎察觉到她将话题换去了,可他没有拆穿。
他望着她良久,终于轻叹一声,眼神温和下来:“既然如此,那师兄便护你走这一程。”
昭虞微微颔首:“多谢师兄。”
月光湿漉漉的撒下来,两人的距离凑近了一些,影子开始互为倚仗。
采撷来的海棠在瓶中盛放,绚烂、明媚、无根。
影偎影,夜噬夜。
烛火将烬时,昭虞独自坐在窗边出神。
人心里缺了一块,就开始病急乱投医。
剑练得再利,也斩不断虚无的绳索,可偏偏又不想死。
倒不是多眷恋这人间。
只是觉得,若就这样消失了,好像对不住当年火场中将她推出来的那双手。
活着像场漫无目的的飘荡,风雪太大,总得找些东西把自己拴好。
至少让身体有个着落,免得一不小心,就飘到再也回不来的地方。
掌心纹路纵横交错。
命运、姻缘、寿数,都隐在这几道线里。
她曾翻来覆去地看,只看到一片空茫。
真真假假,是对是错,哪里还顾得上。
重要的是让这些牵绊牵成一根根看不见的线,缝补她胸腔里那个漏风的窟窿。
哪怕针脚拙劣,差错钩线,扯着疼,但终究让她不至于彻底散在风里。
她幼时打过绳结,绣过平安符。
线头乱不怕,结打得丑也不怕,只要最后能拴住想拴的东西,就是好结。
天行有常,上下界限分明的流动着。
她清晰地感受着自己被拖曳着,越行越远。
下面的人以前是同胞,现在呢,她不知道。
痛速则遁,痛久则溃。
惧瞬疾,憎缓刑。
就这样吧。
她闭上眼,任由那些或真或假的牵绊在脑中流转。
能拴住她的,都是好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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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取携勿叩真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