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起,吹落枝头最后几片枯叶。
待萧承砚与顾惊鸿的车驾缓缓驶入烬王府时,上京已是银装素裹,入了深冬。
这一路行程拖得极慢,固然有顾惊鸿“病体”反复、需时常停歇的缘故,却也另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缠/绵/悱/恻。
自西南互明心意、肌肤相亲后,萧承砚方知何为刻/骨/销/魂,何为“温柔乡是英雄冢”。
往日读史书,见那些贤明君主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他只觉荒谬难解;听圣人所言“戒之在色”、“克己复礼”,亦觉是迂阔之论。
直至拥她在怀,感受那香软温存,方悟前人非虚——这蚀骨柔情,果真比刀光剑影更难抵挡,令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而顾惊鸿,褪去了最初那层清冷外壳后,眼波流转间自然带上了几分慵懒媚意,愈发懂得如何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触碰,便撩得那素来冷峻自持的王爷喉结滚动,眸光暗沉。
她素来是不擅这些的,萧承砚也是不屑于女子勾/他的。
可不知为何,顾惊鸿似乎特别懂得如何对付萧承砚……
萧承砚一路上不免在内心暗自感慨——俗语说“一物降一物”,她之于他,还真有那么点“降服”的意思。
只是奈何她这一路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病”得恰到好处。
或是夜深人静时低低咳嗽几声,或是清晨起身时颦蹙着眉尖轻抚额角,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
萧承砚纵然体内燥火燎原,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听着她气若游丝的轻喘,也只得将万千躁动硬生生压下,徒留一腔无处宣泄的炽热情/潮,最终化作一声无奈又宠溺的叹息,将她更紧地搂入怀中,用体温为她驱寒,却也让自己愈发煎熬。
他心底自是明镜一般,知晓她这病三分是真,七分是假。这只小狐狸大抵是为了能夜里清静处理那些“阁务”装出来的。
可那又如何?
他垂眸看着她纤长睫毛投下的浅浅阴影,心中那点被戏弄的无奈早已被汹涌的爱怜与纵容所淹没。
他自是知道的,可他偏就爱极了她这副带着算计的、只在他面前显露的娇慵模样,爱到心甘情愿坠入她织就的罗网,配合着她演这一场场“君王不早朝”的戏码。
何况,她倒也并非次次都推拒。
偶尔她“病愈”时,那主动的热情与妩媚,足以慰藉他所有的等待与忍耐,甚至让他觉得,这番等待的煎熬,反倒成了另一种情趣。
是以,对两人来说,这几个月真正的机会却并不多。
但机会愈是不多,愈得要好好珍惜。
萧四王爷但凡逮住机会,就格外卖/力。
可从顾惊鸿的方向看,这便更是她“装病”的重要原因了。
因为这位素了二十几年的萧四王爷实在是……精力太充沛了,力量又太大,每每弄得她全身酸软无力,若是日日如此,便无法确保周身那些事情的推进了。
顾惊鸿同谢琰和玄汝有联系,因为需要了解西南那边的进展;她同潜渊阁的几个心腹手下有联系,因为她要掌握最新动态;她甚至同烬王府的柳娘子亦有联系,甚至在西南行辕的时候,还顺手收买了管家……桩目阁辅的能力可见一斑。
……
甫一回府,便见皇帝身边的魏公公早已在烬王府等候多时了。
萧承砚未作停歇,即刻更衣入宫面圣,于御书房内将西南平乱、缉拿藩王赵谦之事巨细无遗禀明皇帝。
君臣奏对良久,待要紧事务一一奏罢,窗外天色已渐明朗,已是将近卯时,即将举行朝会。
萧承砚正欲告退,前往宣政殿参与朝会,御书房外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只见长寿宫的大太监领着两名小内侍,正恭谨地垂首立在门外,面上带着笑意。
“陛下万安,王爷金安。扰了陛下与王爷议事,奴才罪该万死。只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惦记曾孙,听闻王爷一回京便被陛下召来,连口茶都没歇上,心疼得紧。老人家发了话,不拘什么朝会规矩,定要先将四王爷请去长寿宫瞧上一眼,让她老人家安了心才好。”
御案后的皇帝闻言,面上露出一丝无奈又了然的笑意,摇了摇头:“皇祖母这是怪朕霸着砚儿太久了。”
他看向萧承砚,语气缓和,“既如此,砚儿,你便先去长寿宫给皇曾祖母请安,宽慰她老人家一番。朝会……迟些再去也无妨。”
萧承砚眸光微动,当即躬身应道:“儿臣遵旨。”
长寿宫内暖香融融,太皇太后正在老嬷嬷的陪同下,对着一枝尚未开放的寒梅修修剪剪。
见萧承砚进来,她顺手将剪子递给了老嬷嬷,下意识朝萧承砚走了过去。
“阿砚,”她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两个头还多的孙儿,眼中是纯粹的欢喜与牵挂,“终归是回来了。快让祖母瞧瞧。”
太皇太后年轻时曾是名动上京的美人,如今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年纪愈大,眼睛似乎也愈发显小,眼神却依旧清明,整体精神瞧着尚可,但面容却比除夕宫宴时所见更加清矍消瘦了些,仿佛秋日里一枚风干的枣核。
她拉着他到暖榻边坐下,絮絮地说着家常话。
枯瘦的手拍着他的手背,念叨着他下巴尖了,眉眼间的倦色重了,定是在外头吃了苦,又细细问一路饮食起居可还妥当。
字字句句,皆是长辈最朴素的关怀。
说着说着,话锋便自然而然地绕到了最让她挂心的事上。
“……哀家瞧着,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体贴着才好。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这终身大事,迟迟不肯定下,哀家这心里总是……”
萧承砚静默地听着,直到此刻,他倏然起身,退后两步,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的锦垫上。
太皇太后和老嬷嬷俱是一怔。
“皇曾祖母,”他抬起头,目光沉静,声音清晰而坚定,“承砚此行,确有一事,欲恳请皇祖母成全。”
他惯少如此正经称她为“皇曾祖母”,向来都是简称“祖母”,上一次如此称呼还是十年前……他想求她什么事,一句“皇曾祖母”开口,后面却又闭口不提了。
太皇太后眼里透出不一样的光来:“快起来说话。”
萧承砚并未起身,脊背挺得笔直,眸中俱是坚定,“承砚心悦一位姑娘,欲聘其为正妃,求皇祖母恩准,并代为禀明父皇。”
只是一瞬,太皇太后脸上的惊讶化为巨大的惊喜。
她倾身向前,几乎不敢置信:“当真?是哪家的闺秀?竟能让你这冰坨子开了窍?快仔细说与哀家听听!”
萧承砚眸色沉静地看着太皇太后。
“回皇曾祖母,她乃颍川顾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孤女。家世虽不显赫,但顾氏诗礼传家,家风清正。”
“颍川顾氏……”太皇太后似自顾自念叨着,眉宇间似有忧色,“门第确实小了些……又是个流落在外的旁支……陛下和朝臣那边恐有非议。”
萧承砚继续道:“她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与孙儿……情投意合。”
与此同时,远在烬王府取下手腕袖箭研究的顾惊鸿“阿嚏、阿嚏”连着打喷嚏。
怪哉——明明不觉得冷啊。
太皇太后鲜少在萧承砚脸上见过如此坚定的神色,心知旁人绝对抗不过,哪怕是他父皇。
换言之,承砚此般恭肃,便是希望她能在孙子和曾孙之间做个调和,使得父子二人的矛盾不要闹大罢了。
无妨,太皇太后对承砚向来是极为关切的,便笑问:“情投意合?哀家看你对府中那位婢女……”
“便是她!砚儿多方查证才惊觉她是颍川顾氏之女。”
太皇太后一愣,旋即眸光微动:“……竟是如此有缘!”
旁的女子她倒是不知,但砚儿确乎对那女子特别上心。
这孩子自小懂事、能力强、却又心性坚韧,有话从不与旁人说,只知自己撑。
她从未担心他会因没有姻亲的助力而失了权柄,但他若是能娶一个心仪之人,对他慰藉一二,倒真正是老人家看重的。
良久,她终是展颜笑了起来,那笑容驱散了脸上的清矍,变得温暖而真切。
“好,好!”她连声道,伸手虚扶他起来,“哀家还以为你这冷心冷情的性子要孤寡一辈子了!原是顾家的女儿……哀家年轻时,宫里一位极好的女先生便是顾氏出身,学问人品皆是顶尖。好,家风是极好的。”
她看着站起身的孙儿,眼中满是欣慰,语气也变得笃定:“皇帝那里,哀家去说。总得让我的孙儿,娶上心尖上的人。”
萧承砚又陪太皇太后聊了很久,而后才谢恩告退,心中落定一事,神色却依旧沉静。
他步出宫门,正值朝会方散,文武百官鱼贯而出。
远远的,便感觉到周边似有带着杀意的眸光朝自己身上投射而来。
他抬眸一看,正好瞧见镇国公公孙烈一身紫色官服,在周围三两人的簇拥之下迈下汉白玉台阶,脸上似带着温些许笑意,可眼神却是尚未完全掩饰的杀意。
两人眸光相撞,似有兵戈之声,然两人却都掩饰得极其到位,旁人一点都没有察觉异样。
镇国公甚至还撩起袍角,朝着萧承砚走了过来。
“老臣见过烬王殿下。”他垂手,姿态恭谨。
“国公大人不必如此多礼。”萧承砚虚扶一把,身形却依旧立得极正,像是远山上的松,凌然又高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