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女崔恒,逋逃之臣,值鼎革之际,不思归顺,反纠结党羽,煽乱复辟,罪无可恕!”
小吏扯着嗓子,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刺史教令,若有生擒贼人者,赏千金,私自藏匿者,夷三族!”
“唉!我前几日才听说,这公主不是在东边渡口投江自尽了吗?”
“谁告诉你的?那边只是抓了个贼,哪来的什么公主。”
“这画像上的人,怎么这般眼熟......”
“旁边那个,不就是山里那个灾星?”大伙顺着看去,又听他惊呼道,“你们看这几个,像不像五日前公堂上的三人?”
“哪里像了?她们都蒙着面,谁知道长什么样,你不能看到三个人凑一堆,就说人家是逃犯吧。”
“你——”二人话不投机,横眉冷对,骂着骂着,就动起手来。
小吏面色阴沉,正要呵斥,突然,人群中暴起一阵骚动。
“逆贼在此,我抓住她了!”
这话如投水之石,激起阵阵涟漪,随即,人群像鱼一般沸腾起来,顿时炸开了锅。
“胡说,那是我家走失的夫人!”
“放屁,明明是我先看到的,赏金是我的!”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赏金,他们开始相互指认,更有甚者动起了手,直至彻底失控。
刺史这个老狐狸,这是要鱼死网破了!崔恒眼中闪过丝丝冷意,看来这地牢之火,已然勾起他的反叛之心。
如今,他不仅要借她的势,更要拿她的人头,当做谈判的筹码。
与虎谋皮,稍有不慎,就遭灾殃!
崔恒身体被人推搡、挤压,浓重的汗味与尘土混在一起,几乎让她窒息。
背后忽的传来暖意,宣信拼命将她护在怀中,像是无根浮萍,好几次都差点被冲散。
单薄的脊背不断磕碰,等她们好不容易剥离出半边身子,整个人已经被汗水浸透,好似褪去一层皮。
崔恒钻出人群,空气冲进肺中,她大口吸着,背上忽然搭来一只手。
是谁?她心乱跳一下,猛然回头,沈洵的脸逆光而现:“你竟是——”
崔恒见是她,松了口气,低声打断:“你吓死我了!”
然而,沈洵恍若未闻,手指在她背上倏忽蜷缩,不疼,却扫出一阵痒意。
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从她的眉眼掠过,停留到那稍显狼狈的姿态,难怪初见时她打扮怪异......
是她,她居然就是公主!
“您——”
“此处人多眼杂,都别愣着了。”宣信挡到崔恒身前,不善地瞪回一眼,“快走!”
话音刚落,街尾尘土蔽天,马蹄声如一道惊雷,踏碎背后混乱的争执。
远处,大队骑兵意有所指,气势汹汹地包围过来。
不好,这下进城的路也被堵死了!崔恒环顾四周,心中愈发不安,她们就像是网中之鱼,有人撒下诱饵,欲将她们一网打尽。
“跟我走!”
沈洵如梦初醒,声音压得极低,她看向崔恒,眼中仿佛藏匿着诧异、惊喜,转而又浮现担忧。
身后,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她不再多言,冲上前,扒开身旁半人高的荒草,率先钻入。
“快进来,我知道有一条出路!”
她为何如此反常?崔恒捕捉到她的情绪,却始终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罢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与其就这么被抓回去,不如赌一把!
崔恒飞奔过去,扑进草丛。她带了头,其余人自是毫无异议,等骑兵将城门封锁之时,几人早已遁入山林,不知所踪。
*
喧闹在疾行中远去,草地陡然拔高,冒出参天大树,放眼望去,树冠交杂,遮挡逐渐暗淡的天光。
沈洵一言不发,拨开挡路的草木,她走得极快,仿佛憋着股劲儿,不知道该往何处使。
崔恒紧随其后,喘息未定,刚要开口,却见眼前人身形趔趄,一晃一松,如山精野怪般骤然不见。
“沈洵!”
崔恒两步上前,朝底下望去,杂草丛间,开出个一人宽的小坑,上头原本铺了杂草,被她踏破,裸露出底下原貌。
她趴到洞口,往里面大喊:“沈洵,你怎么样?”
回音碰到洞壁,打着转旋出,寂静无声蔓延,揪紧每个人的心。
里头窸窸窣窣一阵,片刻后,沈洵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我没事......你们先躲远些。”
众人四散开,纷纷凝视那处,忽然,只听到什么东西刺破了风,从底下扶摇直上,奔出洞口,卡在石缝之间。
是个生了锈的飞爪,末尾吊起绳索,猛然绷直,随后,一个脏兮兮的身影攀爬而出。
沈洵抹了把脸,渐渐泛起红晕,不待人问,便先一步挥了挥手:“我没事,失足而已。”
崔恒走近探查,放声怒骂:“什么人如此缺德,竟在这荒郊野岭挖坑!?”
手臂被人拉住,回过头,沈洵眼神躲闪,赧然道:“这坑......是我挖的。”
崔恒哑然,眼神飘忽,不知该落到何处:“我就随口一说......”
她干笑两声,转而望向四周,日暮将至,山野形似猛兽,在昏黑的天色中,愈发显得寂寥可怖。
还是得赶紧找处庇护,不然,待天彻底黑下来,必有虎狼窥伺。
崔恒转过身,正想开口,却见眼前身影猛然一矮——沈洵竟朝她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神情恭敬,重重叩首,额头磕进土里,带出草根,坠落在地,像是砸到崔恒心中。
“臣女沈洵,拜见公主!”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使崔恒心头一颤:“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沈洵无动于衷,反而缓缓低下头,眼中流露出几分茫然无措。
记忆深处的某个场景被唤醒,不可抑制地倾泻而出,填满她的思绪。
那道声音曾在无数个夜晚响起,如今骤然浮现:“你答应我,一定要......等......等到公主,等她来......把东西交给她......”
再抬头,幻想中的身影与崔恒重合,沈洵一遍一遍地描摹过去,终于定下了心。
为了那个约定,她蛰伏数年,如今终于等到了!
“逃亡之际,何须讲礼。”崔恒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连忙将人搀起,“我被通缉,故而隐瞒身份,你既然数次救我,如此恭敬,反倒使你我失了情谊。”
“我——”
“好了,山中危险,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出路。”
沈洵一拍脑袋,恍然想起什么,卷起地上干草,掏出打火石,点燃后,手松开,直直将其抛入洞中。
“不瞒您说,此处并非坑洞,而是我挖的一处地道。”
“地道?”
“此事说来话长,若公主信任我,便请随我来。”
她说着,身先士卒,扯住绳子一溜烟滑下,不一会儿,洞里传来呼唤:“下来吧,我接着你们!”
几人互相对视,向里看去,入眼是个深洞,即使有火,也看不清晰,这如何能下去?
见所有人都不敢动,崔恒咬咬牙,抓住绳索:“下去,这一次,我愿意相信她。”
底部距地面不过三丈,崔恒手指紧紧绞住绳子,一点一点爬下,落到地面,才长舒口气。
背后几人还在串珠似的下坠,她趁机四望,打量起这个土坑。
先前从上往下瞧尚不察觉,此刻细看,倒是让她狠狠吃了一惊。
整个坑洞如同壶腹,上窄下宽,四面呈弧形,墙上安了几个火把,被沈洵扔下的干草点燃,将此处照得亮亮堂堂。
在她面前,一条甬道直通深处,火光蔓延进去,很快被黑暗吞噬。
沈洵拿下火把,每人递上一根:“跟我来,他们绝对找不到这里。”
正说着,头上土层闷闷震动一阵,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
江还耳朵贴上墙壁,瞬间皱起眉头:“不好,是马蹄声,有人正在靠近。”
前路未卜,后有追兵,崔恒没有丝毫犹豫,直奔进去。
空气中阒然无声,只有火把偶尔爆裂开,炸出几串火苗,落到地面,被人几脚踏碎。
这条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脚步在逼仄的地盘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眼前偶尔出现几条岔路,不知是故意掩人耳目,还是通往更险峻之处。
“跟紧我,千万别走错。”沈洵时不时提醒一句,“这些岔路都是陷阱,一旦踏错,有去无回。”
崔恒憋着一口气,眼睛死死盯住领头之人。从她身份暴露之际,她已预想了无数个后果。
要么被人检举,交给刺史;要么遭沈洵反水,当做筹码;又或许她确是忠良,替她打掩护,但也只能助她逃离荆襄。
然而,事情却朝着她未曾预料到的方向发展。沈洵似乎藏着秘密,而这个秘密......还和她有关?
崔恒想得脑袋发疼,干脆彻底放空,眼神透过火光,洒向每一抹土壤。
这里头虽然狭窄,却给人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步入其中,就好像被母亲拥入怀内,牢牢护住,再也不必忧虑外界危险。
她已经很久未见母亲了......不,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崔恒弯了弯脊背,吐出浊气,忽然感到一阵疲惫,前路,到底还有多远呢?
脚趾阵阵刺痛,应该是又破了,她想停住,刚回头,四人纷纷朝她看来,她们眼中有探究,有关切,有惊恐,有仰慕。
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人的道,她不能停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停下。
“到了。”沈洵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眼前通道陡然变宽,蔓延向一个巨大的山洞。
火光投射到每处角落,显露出眼前惊人的一幕——数十个巨箱林立,几乎填满整个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