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微生湘到底还是带着身上多长出来的几斤膘,收获颇丰地踏上回淇南的路。
送别阴晴不定的平王,夏知霜想起关于他的负面传闻,好奇地问:“他真的弑父杀弟了么?”
刘宁表情变得复杂,良久才道:“阿潮过得很苦,他这么做都是为了自保。”
算是变相承认微生湘真的手刃亲人了。
许是自身也经历过绝境,夏知霜倒不觉得他像世人说的那样可怖。
刘宁不想破坏好好的氛围,没有细说发小的经历,而是附耳跟她说:“接下来会稍许清闲,能好好陪你了。”
夏知霜怔然,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应她上次醉酒,控诉他过于忙碌的话。
她不好意思地说:“那只是我醉时的胡言,你不用放在心上。”
刘宁知她害臊,只笑了笑,没再说更让她害羞的话,牵过她的手,同她漫步回府。
夏知霜挂心正事:“你和平王这些日,有谈出什么结果吗?”
刘宁道:“事态未明朗,一切未可知。”
谈来谈去也是为各自的利益互相拉扯,不过双方的共识是继续结盟。
他们策划了好几个方案,以便应对随时会席卷而来的天灾**,避免到时困于路途遥远来不及商议,友盟会作出相悖决策的窘境。
她抓住了重点,见四下无外人,犀利地问:“继续结盟意味着,你甘心屈居总督之位。”
刘宁蓦地顿足,侧头静视她,一副被人识破心事的惊奇表情。
夏知霜掀起羽翼般的睫扇,扬起下巴,得意浅笑:“你我朝夕相对,我岂能不知你胸中丘壑?”
他掌管着四个物产丰饶的大郡,名为总督,干的是土皇帝的差事,时日久了,怎会没有雄心壮志呢?
倘使没有睢王圈地成国,中止了高淙和中熙的交战,继而影响到观东的安稳,地久天长,他或许也会在适当的时机称王。
当然,跟高淙、中熙那些上赶着自立的反臣不同,他想要的不是自封,而是以实绩为基,运用舆论去推他登上王位。
群众信服而自发拥立的观东王,一是众望所归,二是他多番推却,怎能算是谋逆呢?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现今危机重重,不够时间让他去筹谋水到渠成的称王方式,局势令他早早作出二选一的决断。
刘宁轻叹:“观东战乱方休,两年内不宜再生战事了。”
若是仓促称王,有淇南反目成仇的风险,他不得不妥协,维持现状明哲保身。
时也,命也。
夏知霜出言宽慰:“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我只不过早早站在正道这边。”
可以预见,等朝廷的内乱平定后,必然会逐个收拾那些自立为王的反贼。
再怎么说,周边割裂出来的小国,无不忌惮启朝的百万雄师。
观东坚定站启朝这边,不仅占着正统的名义,还能最大限度的保全百姓免受战火波及。
刘宁左右寻思是这么个理,索性也就不纠结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当真闲下来了,夫妇二人这才开始度迟来的蜜月,每日有半天时间能黏在一块。
刘宁酷爱吟诗作赋,夏知霜没有这个才能,每当他赏景时来了兴致,忍不住念些高深华丽的诗作,她就听得云里雾里。
虽是不解其中深意,却不妨碍她欣赏斐然的文采。
她偶尔会觉得,以他的才华和性情,如果没有被世俗的枷锁束缚,会是个自由自在的文人,是个无拘无束的乐师,绝非行走在刀刃上的权臣。
夏知霜想更靠近他的心,亦是想增长自身学识,拾起晦涩难懂的四书五经。
然则这些书没有前世的教科书那么通俗易懂,加上日常杂事就够忙的,她总是没看几段就昏昏欲睡,最后是握着书本睡过去……
刘宁不忍她那么辛苦,多次劝阻。
夏知霜偏不信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她每攻克掉一页纸,就俏皮地问身旁的人:“夫子,我适才念对了吗?词意理解正确否?”
“唔,中规中矩,有点悟性。”刘夫子睁眼说瞎话,旋即凑过去,偷香一口。
她又羞又恼,举书本轻轻打他一下,嗔道:“你别老妨碍我念书。”
“劳逸结合才会事半功倍,”刘宁与她十指紧扣,拿上乐器,“走,咱们到园里玩去。”
刘府的花园很宽敞,一眼望不到边际,值有四时花卉,不乏罕见的品种。
观东位于南方,几乎不曾落雪,十一月出头的天,园里还开着不少艳丽的鲜花。
二人一站一坐,一萧一笛,奏出最动人的韵律。
比起死记硬背的读书,夏知霜更爱摆弄乐器。
她久违的感到踏实感,认清了自己却是不是读书的料子。
此后,她没再把时间浪费在读死书上,但凡有闲情,夫妻二人就到府中各处景致好的地方奏乐。
夏知霜只持笛,刘宁花样多点,根据当天想奏的曲子搭配不同的乐器。
他的曲风磅礴、大气、悠扬,闻者仿若置身风景如画的天地之间,巍峨连绵的群山,蜿蜒奔腾的江河,广袤壮美的沙漠……好似尽在眼前。
夏知霜的曲风完全不同。
刘宁说她的曲风有悲戚之音。
像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沉疴难起的病患,壮志难酬的武士,若有似无的哀愁总是挥之不去。
夏知霜一无所觉,想到自己原本不属于这个时代,又饱受陈家磋磨,现在又困于宅院,曲子添上悲愁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都没有改换曲风,保留了各自的特色,奏得多了,两种曲风竟融合到一起。
刘宁的曲子增加了活物生气,她的曲子则有了云霞山川。
他们又偏爱写景的乐谱,听着仿佛投身繁华的鱼米之乡,湖光山色有之,人间烟火亦有之,融合成一副秀丽的画卷。
合奏到韵律最深处,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绵绵情意从翘起的唇角,蔓延到蓄满笑意的眼眸,心间丝丝甜蜜。
无须高深的技艺,亦非荡气回肠的谱子。
只因有人同享此皓月,此夜风,此佳辰,足矣。
安逸的日子过得飞快。
航队回港,轮船才靠岸,随队去往睢国考察的丁卯马不停蹄到刘府求见。
刘宁早就等着他的消息,一同接见。
寒暄过后,夏知霜赐座,立时问:“丁叔此行一路,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丁卯道:“东家料事如神,咱们瑜记在睢国的商铺刚重开,一连三日来了几波人试探,话里话外都在打探观东的情势。”
刘宁放下茶碗,问他:“你如何作答?”
丁卯不敢抬头,侧身面向主座,恭敬地道:“小人不敢不答,也不敢乱答,只跟自称是启人的友商回说小人在市井听来的事迹。”
市井能打听到的事迹,便是平民百姓都知道的资讯。
包括一生忠义的老总督死于不肯谋逆,四郡如今改换总督,以及新总督娶妻的消息。
这些也是刘宁想跟朝廷传递的信息,他们刘家至今没有反心。
夏知霜再问:“那人可曾打探淇南的消息?”
丁卯点头:“淇南到底与观东相隔万水千山,小人不太常听人提起那边的事。”
观东和淇南虽为友邦,但风俗有异,除了两地通婚的人家,其余人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至多闲暇时听听隔壁的八卦。
平王是个好战份子,常年不着家,给观东人贡献的唯一一个八卦,就是弑父杀弟夺权。
这是普通人所接触到的信息,丁卯如实向启使回答了。
然则,像他们这类常常走南闯北的商人,观淇九地踏了个遍,听到的、看到的自当比常人多。
商人深谙说话的艺术,既然对方不深问,他自然不会主动提,就算对方深问,他也会自己斟酌着该不该答。
譬如,他若把平王有个待字闺中的妹妹说出去,朝廷为了拉拢平王,极大可能给那位郡主定下人选,再想方设法把郡主接走收做人质。
如今观淇九地抱团取暖,观东人不会轻易做有损淇南利益的事。
刘宁不吝夸奖:“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没说,你做得很好。”
丁卯登上喜气盈面。
夏知霜对他的忠心和机敏也很满意,寻思该给他甜头了,对他说:“令郎可在里兴?”
“回东家,小人全家已随商行一同迁移里兴,犬子日日在家中念书。”
“你回去探探令郎口风,看他可有兴趣到聚贤庄办差。”
“小人从命!”
丁卯大喜过望,他辛辛苦苦办差,可不就是为了给儿子谋个前程,今时如愿,他这辈子没那么高兴过。
他料着两位主子定有要话商谈,很有眼色地道:“聚贤庄乃群英豪杰汇聚之地,犬子能入东家的眼,是他三世修来的福气,小人这就告退,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犬子。”
夏知霜点点头。
议事堂仅剩二人后,刘宁下了结论:“朝廷很快派人来了。”
启朝跟观东断联那么久,一经探知观东刘氏没谋反,先不论刘氏存没存反心,朝廷肯定会先急切的先跟这个表面上不愿同流合污的忠臣搭上线再说。
夏知霜亦有同感。
果然,瑜记的第二批航队回来时,带回了爆炸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