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公开婉拒刘宁是鲁元计划中的一环,拒绝的用词由她和鲁元共同斟酌商定。
公子簪缨世族的人家,芝兰玉树,学富五车,高洁宛若云中飞鹤。
妾身出自低微寒门,貌不惊人,才疏学浅,形如瑶塘中芸芸水萍。
常麟凡介之身,碌碌无为,不过尔尔,美名是乡亲们善心盛誉,愧不敢当。
揽镜自照,云泥之别,自惭形秽。
公子或是误信他人夸诞,或是戏言笑尔,妾身无才无德,不奢高攀,博人一笑亦感荣幸。
此番应对,她把自身姿态放得很低,但辞令间全是显而易见的谦虚之意。
人之谦逊,说明其礼周全;知礼晓仪,这个人的教养就差不到哪里去。
很多误以为夏氏是一介粗俗商妇的人,都因为这番言论而对她改观了。
夏氏没有立刻答应求婚,是为不慕强权;拒绝后,给对方搭好了台阶,巧妙的让对方以玩笑话为由下台,缓解尴尬又不得罪人,是为大智慧。
原先因各种缘由不喜她的人都暗暗欣赏起来,本就看好她的人自当好感加倍,不管此前她本人当不当配那么高的声誉,如今这一遭亮相,倒坐实了她确实有令人推崇的资姿。
随后民众的关注点转移了,讨论总督是当真要求娶,还是在顺嘴开玩笑。
这个消息迅速传到淇南和高淙,平王和康王见还有联姻的机会,立马着手做准备。
苍翎山远离尘世,隔绝了外面的纷纷扰扰。
夏知霜暂离青阳城,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刚过陈氏夫妇的祭日不久,她这个“贤妻孝媳”少不得为陈氏一家三口安排法事,对外说是她亲自张罗,实则交钱了就当个甩手掌柜。
扶微观干欺世盗名之事十分熟练,云鹤也非常上道,派玄灵去负责陈家的法事。
夏知霜再次见小道士恍如隔世,郑重道谢,假如不是小道士慈悲,她恐怕在穿过来的第一天就真的被配了阴婚,小道士说是她的贵人都不为过。
玄灵连连推却,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说她能逃生都是她自己运气好。
再次住进之间待过的客院,夏知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犹记得那时她被陈母挟制,动辄拳踢脚打,烫茶浇头,热汤淋身,吃嘴巴子更是常态。
时至今日,还得给罪有应得的两个老货供奉不断,否则千夫所指,而且为了好好活下去,不得不装出婆媳情深的样子,何其讽刺啊。
夏知霜趴在榻上,颓然泄气:“你说,我是不是挺窝囊的。”
“世上除了皇帝,谁活着不窝囊。”
彩玉擓了点祛疤的碧云膏,在手上晕开,涂抹到纤侬合度的玉体上,时轻时重地按摩以助吸收。
“那么多罪都受过来了,如今过着好日子,顶点恶心人的虚名算什么,况且这虚名又利于你,老东西死后还能为你所用,不觉得解气么?”
想想也是。
夏知霜被按得昏昏欲睡,打起精神扭头想看后背,彩玉觉得她动起来碍事,强硬的把她按回去。
碧云膏是一位名医的独门偏方,用了一段时间,药效果真比别的膏药好,手臂和腿脚上的小疤都淡得快看不见了。
她后背的几道鞭子抽出来的疤痕较为严重,就算不嫁人,她也不想身上留着这么个丑陋的东西。
“怎么样?”夏知霜很想知道后背用药后的效果。
“淡了很多,不明显了,”彩玉如实说,接着给她做心理预期,“那大夫说了,这药用多了会伤身,咱们只能用一段停一段,顽固疤痕祛干净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瞧着没那么触目惊心。
夏知霜意会了,失落地点点头。
其他祛疤的药用了很多,不得已才试到碧云膏,如果碧云膏都不能让她肌肤完好如初,她就认了。
按摩小半个时辰,彩玉麻利收拾东西,心里也是可惜这么香艳的身段添了瑕疵。
夏知霜穿好衣裳,彩玉正好净完手,她示意对方坐下来。
“日后我去了里兴,山高路远,不放心丁卯,欲把商行的重心一同搬往墨同郡,你看如何?”
彩玉即答:“自是极好,里兴有总督署,各方面都略胜青阳一筹。”
“等去了里兴,我把陈记交给你管好不好?”夏知霜握住她的手,情真意切,“我身边只有你最信得过。”
彩玉愣住:“……陈记是你立足的根基,这个决定可不能轻易做。”
夏知霜莞尔:“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而且你能这么提醒我,我哪里还不放心。”
这个“放心”当然不全靠感情维系。
她进了刘家掌了权势,谁不忌惮她手握生杀大权,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没有任何抗衡之力的部下只有忠心耿耿的份。
到时也会随之忙碌,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想再分出精力去打理陈记。
这并非试探,而是真心要找个人托付陈记,思来想去,唯有知根知底、胸有城府的人能安心交付。
彩玉转瞬想明白了缘由,隐下激动的情绪,肃然应下。
“任凭差遣,我必竭尽所能。”她顿了顿,有所疑虑,“我虽脱了奴籍,可是已跟陈家非亲非故,没有个名头接理,底下的人怕是不会听从。”
人心的成见是座大山,她曾是陈府的丫鬟,在丁卯和其他掌柜的眼中就一直是丫鬟,他们岂能容忍一个贱奴骑到他们头上发号施令。
最好的办法,竟是重启之前废掉的提议,把她扶为陈鸿彦的侧室,成为正经的陈家一员,才好名正言顺的接掌陈记。
彩玉此前拒绝过再和陈府绑定,眼下却为了帮她主动提出来,夏知霜颇为感动。
“我也有私心,如果只是做个普通侧室就罢了,现在有机会站上陈记的顶端,享受两老货以前拥有的一切,区区虚名担了也就担了。”彩玉坦然地说。
别看她语气轻快,实际情况却没那么乐观,无嗣正妻都得在两年内改嫁,何况是区区妾室。
那陈父的外室玲玲,在陈父死后不敢上门讨要好处,怕的就是过了明路有了名分,会被家主随意安排改嫁。
彩玉自愿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很难不令人动容。
夏知霜轻摇她的手,含泪保证:“你都为我这么豁出去了,我如何能让你吃亏?你放心,事不至此,我自有主意,你安心接管陈记就是。”
彩玉亦是双目泛泪,冰霜消弭,柔和微笑。
今时今刻,她们才算彻底信赖了彼此。
几日后,来自里兴的一批快马高调进入青阳城,直奔陈府。
青阳县令得知总督署使者进城,立马戴上乌纱帽前去接见,谁想在半路上吃了一鼻子灰。
县令掀开卷帘骂道:“马匹在城区不得疾驰,哪个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老爷我面前放肆,去,把他们抓起来。”
随从苦着脸:“老爷,后边过去的人,好像就是来使呀。”要抓你去自己抓啊。
县令大惊,忙回头张望:“嗯?!”
哪还能瞥见人影,人家影卫鸟都不鸟他,打听清楚要找的人在哪就径直走往扶微观了。
来使不通关文,表明办的是私事,确实有正当理由无视他。
县令悻悻而归,叫夫人出去打听看看,里兴那边究竟有何事到青阳。
没多久,县令夫人就探听清楚了。
里兴来使是总督家臣之一的傅杭,傅杭在扶微观当着其他香客的面儿,把书笺交到陈府夏氏手中,并口述总督的意思。
总督表示,他是真心求娶佳人,之前本来还有点忐忑,略微担心佳人名不副实,但听得她的回音,确认她是个谦虚有礼、进退有度的人,知微见著,想来她就是他苦苦寻觅的知音人。
换句话说,他更爱了!
这次派人来就是表明心迹的,希望她能好好考虑这桩婚事。
香客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在当天就闹得沸沸扬扬。
淇南和高淙那边,同时紧急召回派往观东的信使。
所有人都是一个想法:你夏氏上回是担心总督只是随口开玩笑,现在里兴特地遣使者过去表明心迹,确定总督是真情真意,你总不会拒绝了吧。
结果人家还真拒绝了。
据在场的香客说,那夏氏象征性考虑了两天就给出答复,用的理由也很得体,说傅杭是个经手大事的人,岂能因她之故虚留道观,等了她两天她已觉是自己的罪过了。
然后她丝毫不带犹豫,提笔给了回信,有香客伸头踮脚偷看,窥得只言片语。
她在信中说道,非常感恩总督的真情,只是她实在还没有走出伤痛,且她人微望轻,实实与总督不相配,她会在真君座下日日祈祷,求总督早日觅得佳偶。
众人初初皆以为是幻听。
什么?居然有人敢拒绝总督,还是两次?!
有人感叹她真是个贞洁烈女,总督没看错人,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可惜了。
大多数人却是不能理解,人都是巴高望上的,刘府就是观东最高的那根枝儿,怎会有人放弃来之不易的好机会?
更有嫉妒和愤恨的人跑到陈府生事,好在都被早有防备的护院轰走了。
扶微观不能幸免,客似云来。
不过抵达苍翎山的多是富户和官眷,她们以请见夏知霜为主,烧香拜神为次要,约是瞧热闹和打探消息来的。
夏知霜提前换到更隐蔽的院落居住,那里不对外开放,到处都有人守卫,闯进去难如登天。
每天都有一堆人想知道她的下落,道士们被迫拿了很多好处,问就是夏夫人在祭祀,在打坐,在抄经……
众人探不到一点风声,失望不已。
只有高淙和淇南又高兴了,眼见联姻有望,捡上次现成的礼物休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观东去,要快,一定要快!
再快也快不过本地人的速度。
还是傅杭,还是扶微观,还是转达他家主君恳切的求婚书笺,笺上甚至有句“非卿不娶”。
人言事不过三,刘备三顾茅庐都请动诸葛亮出山了,刘总督三次真心求娶,是个人都得动容。
夏知霜没有明着答应:“我是陈家妇,才过孝期就改嫁,得先问问公婆和先夫的意思。”
于是,云鹤老道设法坛,亲自掷筊,掷出了一阴一阳。
圣筊既出,她“勉为其难”答应了婚事。
消息火速散播,观东人大喜过望,替自家总督终于抱得美人归而开心。
只有平王和康王面再度召回信使,差点气得吐血。
平王微生湘率先反应过来,咂摸两下就什么都想通了。
好你个刘季安,把大伙耍得团团,敢情是在把蒙在鼓里的大家当你俩**的背景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