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玉收拾着行李,头也不抬:“念在我们有过同甘共苦的情分上,我希望你能去我奴籍,放我归去。”
“好端端的,你为何要走?”
夏知霜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你母亲前几年已仙逝,你父兄巴着你的二三两月银过活,还到处嚷嚷你是陈鸿彦的准姨娘而肆意借钱挥霍,根本就没有把你当家人看待,你能到哪里去安身呢?”
“我曾以为会一辈子待在陈家,陪少爷到白发苍颜,后来他死了。”
彩玉有瞬间的仿徨,又迅速调整好表情,重新整理包袱。
“我又以为我可以顺利报仇,来日九泉之下可以笑对有缘无分的孩儿,告诉他为娘曾经有多期盼他能来到世间,告诉他为娘手刃了仇人,他可以安心转世投胎了。”
“这些我都没能做到,我弱懦,怕死,胆小如鼠,留在这里对着熟悉的一景一物,只会提醒我自己是那么的没用!”
“我早就想走了,如今你在陈家站稳了脚跟,已无我的用武之地,我是时候离开了,天高地远,我何处去不得?”
这些是肺腑之言,亦是心如死灰的遗言。
人活着总得有口心气吊着,陈氏夫妇死了,她的心气跟着散了,本以为自己很惧怕死亡,那口心气散了之后发现死亡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彩玉麻木地背上包袱,淡淡地道:“我先去见少爷一面,他离开我九百六十零二天了,我一次都没被允许到他的墓前祭拜。”
他们身份悬殊,生不能同衾,死后总能同穴了吧。
夏知霜很能理解她的想法,可她不愿意陪伴长达两年的人、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因为一时想不开就这样凋零了。
她去抢夺彩玉的包袱,软声哀求。
“你今年不过十八,比我还小半岁,未来还有几十年的光阴,好不容易两个老货死了咱们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才刚开始过上好日子,怎么可以现在就寻死觅活。”
“你快松手,”彩玉跟她角力,“没有人再需要我,我已经生无可恋,活着也什么意义……”
“我需要你!”夏知霜高声打断她的话,果然震慑住了她,趁机把包袱丢到一边,让人取来彩玉的卖身契。
当着本人的面,她果断撕碎发黄的旧契,直截了当地哄劝。
“奴籍的彩玉死了,你不再需要对人卑躬屈膝,从今往后,你是我聘请的管事,陈府乃至陈记上下,无人敢对你不敬。我在此承诺,五年后若你还想离开,可自由归去,我绝不再阻拦。”
彩玉不习惯她这么强势,呆怔片刻。
过了会儿,她消沉地说:“我先考虑考虑,在此之前,我还是想去少爷的坟地看看。”
这次夏知霜很干脆的放人,派上几个婆子和丫鬟跟去,顺便送食物和纸钱去祭拜一下陈鸿彦。
她不是随口哄骗彩玉,接手家业后杂事变多,她确实需要一个知晓根底的人协助她。彩玉机敏聪慧,两年磨合下来,算是知根知底了,多么完美的助手人选啊。
最重要的是,她在彩玉身上体会到了人性的复杂,而且她需要一个深知她“黑历史”的人跟在身边,提醒自己不忘那段被囚禁和虐待的岁月,时刻保持清醒,切勿重蹈覆辙。
那一天晚上,彩玉没有回来。
夏知霜有点担心,料想有那么多人随行,应该无碍。
翌日上午,彩玉她们才回来。
她在陈鸿彦的墓前枯坐整宿,终于想清楚了。
夏知霜什么都没问,轻柔地微笑:“走吧,陪我吃朝食,我还没吃呢。”她没心情吃东西,空腹等了一早上。
彩玉闷闷“嗯”了一声,低头掩饰眼睛的湿润。
想通后,她恢复如常了,且很快切换到管事的身份,非常能干。
一天,彩玉捧着来自墨同郡里兴县的信件奉给夏知霜,随信送来的还有个锦盒。
信是刘宁亲笔回的,笔走龙蛇,字迹铁画银钩。
信中开头问候她是否康健,其次明言令牌是送给她的,她不需要还回来。随即说鲁军师转答了她的话,他难过的表示他是诚心扶危济困,并不求回报,她的话让他很伤心。
他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力透纸背:汝谓我何人哉。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从质问的语气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心疾首。
夏知霜心头一跳,竟无言以对。
她打开锦盒,里头确是她交给鲁元的那枚令牌,算是刘宁送给她的一道保命符。
彩玉不可思议:“刘督宪莫非真是好心扶助你,一点都不贪图陈氏家资?”
真有那样的人吗?
夏知霜也看不懂了。
那天她口头上说要赠一半家产给刘宁,鲁元的表情明显是“了然”和“意动”。
这说明鲁元打一开始就认为有利可图,才甘愿给她献计献策。
她也不是在说空话,刘家替她消灾,她予之报酬,天经地义。
不说别的,单靠她一个人可守不住陈记,从陈记顺利的重回正轨就能看出来,其他势力深知金记倒台有刘家的手笔才按耐住贪欲,没有横插一脚。
陈记目前得仗总督府的势才能存活,刘宁还令牌也表明愿意借势给她,因此她送一半家资出去是投名状,也是为了试探。
试探刘宁把她摆在什么位置,是不是想要她做个傀儡,然后一点点蚕食陈家的财产,暗中掌控陈记。
可刘宁的回信令她迷茫。
夏知霜思虑许久,始终想不通刘宁是在说真心话,还是在搞什么“三辞三让”的套路。
到了晚上,她就不烦恼了。
以刘氏在观东的地位,要想夺陈家的基业,她毫无反抗之力,还不如该吃该喝喝,走一步看一步。
彩玉建议道:“不如挑几样礼品送去,只是寻常物件的话,可能督宪大人就收下了。”
这还是陈父给刘家送礼给的启发,重礼不好意思收,小礼不好意思退。
夏知霜决定相信前人的智慧,出发挑礼物去。
七八个店铺逛下来,她挑花了眼,最后是彩玉拍板礼物清单,都是笔墨纸砚等常用之物。
临回去的半道上,夏知霜在一个画摊前驻足,想起去年丰收节在靖隅城偶遇刘宁那天,他就在摊上欣赏字画。
她投其所好,挑了一副山水画,付钱时瞥见角落里有把竹叶图的折伞,寻思几次见刘宁都是一身青衫,顺手把青竹扇也买下来。
回府后,她把山水画和纸扇跟其它礼品一起封箱。
礼物是敲定了,信却不知道怎么回才好。
夏知霜烦恼半天,感觉多说多错,反正送礼有感谢和赔罪两种解读方式,她便没写信,叫郑管家即刻找人把礼物送去里兴县。
彩玉全程旁观,欲言又止,眼神变得很诡异。
她隔了好一会才发觉:“怎么了?”
“……没什么。”彩玉若无其事。
夏知霜没多问,钻到前院书房的密室里,翻阅陈父留下的众多书籍。
不管日后用不用得上,把各家情报记牢了不是坏事。
看了不到半个时辰,下人来报,门口有个自称她母亲的人求见。
难道是丛家听到她掌家的消息黏上来了?
这事她不好出面,夏知霜想了想,对彩玉耳语几句。
彩玉带上家丁前往大门。
丛母衣衫褴褛,远远见到锦衣倩影便双目一亮,高声呼喊:“贞儿!是娘,娘看你来了!”
要不是门房看得紧,她早闯进去抱着好“贞儿”痛哭流涕了。
彩玉站定斜睨:“这位老夫人慎言,什么真儿假儿,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乱攀亲戚,我拿你送官究办。”
她气势十足,加之门房凶神恶煞,竟唬了丛母一跳。
丛母抬头看巍峨的朱漆大门和金光闪闪的匾额,嘀咕两句“没找错啊”,不由得焦急地上前扒拉。
“姑娘,我大女儿丛贞确实嫁到府上做少夫人,你叫她出来,她见到我就认得我了!”
彩玉险些被她扒上,好在身边的丫鬟和婆子拦住了。
她皱眉怒视:“哦?记得夫人说过,她一年前派人到娘家探望,亲家太太骂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别找来了’,亲家翁啐了一口说‘晦气’,还当着人的面儿熏艾、跨火盆,把人当瘟神赶呢。”
这通话说下来,丛母脸上的笑挂不住了。
那时夏知霜在陈家生不如死,去娘家求助是不得已而为之,谁想娘家嫌她晦气,口头客气两句都不愿意就把她派去的人轰出去。
十几载的血脉亲缘,断在丛家拿钱交人时,绝于丛家冷眼旁观她受难后。
事到如今,丛家是多厚的脸皮才贴上来攀亲戚啊。
彩玉愈发瞧不上这些粗人,目露鄙夷:“你该不会就是那个嫌贫爱富、丧伦败行、人面兽心的丛家人吧?”
丛母脸上彻底没了讪笑,欲辩解两句,她又继续指桑骂槐。
“不,你不可能是厚颜无耻的丛家人,毕竟那次的言行等同断绝关系,如今我家夫人是姓夏,跟丛家没有半点干系,更无娘家人。”
“她敢!”丛母怒火中烧,挺直腰杆大骂,“再怎么改名换姓,身体里流的还不是我们丛家的血,她不认我丛家的祖宗,丛家的祖宗可认得她,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行大逆不道之事,恐天打雷劈。”
“来啊,”彩玉不耐烦地挥手,“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婆子撵走,再纠缠就送到县衙去。”
谁想丛母一听县衙就更有底气,冲着门里放声嚷嚷:“去啊,咱报官去,任你高高在上你也是丛家人,到了官府让大伙好生看看,咱家都出了什么数典忘祖的坏坯子。”
在暗处看戏的夏知霜闻言招来骆怡。
彩玉怒极反笑:“重申一遍,我家夫人不姓丛,你告到官府去也没用……”余光瞥见骆怡跟来,心知东家另有对策,便以眼神询问骆怡。
骆怡招手让她回去,三两下制住丛母,押其上了一辆马车。
彩玉一头雾水,回到夏知霜身边:“骆姑娘到哪儿去了?”
夏知霜笑笑:“晚些时候你就知道了。”
晚些时候,骆怡疾步赶回,喝茶解渴就绘声绘色的分享趣事。
“我那把老货带去丛贞的墓前,赏了她俩耳光,拔刀吓唬她,若她还纠缠不休的话,就把她全家葬到丛贞墓旁作陪。她吓得屁滚尿流,再三保证不会再来撒泼,连滚带爬地回去了。”
骆怡跟她们处熟了,不再客客气气,用词豪放多了。
夏知霜和彩玉被她逗笑了,恶人就该“恶人”磨。
彩玉感慨万千:“陈家两个老货给丛家送了一笔不菲的钱银,足够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今日观其穿着,反而不如叫花子体面。”
这点夏知霜调查过了。
“穷人乍富,自是吃喝嫖赌不知节制,一年就败光了我的卖命钱。”
不光如此,丛父欠下了巨额赌债,这才叫陈母觍着脸寻上门,自个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真是可笑。
以防丛家人再来闹事,夏知霜叫郑管家派人盯紧丛家,凡是出言不逊或是找上门来,不妨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郑管家马上着手去办。
往后的日子果然清净了。
陈记按部就班,营收正常,外人都道陈家儿媳精明能干,夸不绝口。
至于夏知霜改名换姓的事,虽然有人颇有微词,但到底是个人自由,且给出的理由是她当自己心死了,就让“丛贞”这个名字陪公婆一起上黄泉路,于是引来很多人夸赞她孝顺云云。
如此这般,匆匆翻过月余,又到春暖花开时。
一日,骆怡兴冲冲跑进来。
“夏姐姐,彩姐姐,今日是花朝节,外头可热闹了,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彩玉从账本海中抬头,好笑地说:“这丫头跟咱们看了那么久的账目,定是闲不住了。”
骆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夏知霜往时跟节日无缘,闻言放下账本:“那就出去逛逛吧。”
彩玉一把拉住她:“先等等,我给你挑身衣服。”
夏知霜不解,觉得身上这套就挺好的。
但看彩玉和骆怡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她顺从的跟她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