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岁时记 第8章 黄泉

只需阴风一卷，便黄沙漫天，混杂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黑气，这个黄泉，终于有了人们想象中，死气沉沉、漫无天日、生魂难入的地府模样。

但偏偏是这样，种满了彼岸花，一眼望不到尽头。红色的彼岸花交相辉映，一面是妖冶的美，另一面却是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孟华望着眼前看了千年的旧景，机械地抬手递碗、端碗、接碗、递碗、端碗、接碗……

只觉得两眼一黑，即将困在这地府里永不见天日。

黄泉本不需要二十四小时值班，自从留下她们的那一任孟婆走后，孟华和她的三位姐姐已经几百年没这么没日没夜地上过班了。

——都怪那假孟婆！

这“假”自然只是她们姐妹四人认为“假”，把黄泉交给这么个古怪的人，她们实在不放心。只好再次亲身上任，好时时刻刻监督着那人。

一想到这日子还要过五十九年，孟华就觉得前路渺茫。

孟华感觉自己最多还能忍两年，但她二姐姐孟珠表示自己两分钟都忍不了，有怨气自然是要当场发作出来——隔夜仇？笑话，明日自然有明日的仇要报，少骂一句都是算她吃亏。

见自家小妹一脸的忍气吞声，孟珠立刻就火气上来，张口就喊：“孟烧烤，今天还没给你主子请安去？”

“你们这些孤魂野鬼懂什么主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土鳖，不懂礼数，不讲规矩！”孟烧烤还是那副二流子打扮，梗着脖子对喊。

孟珠冷冷道：“那自然是比不上你，磕头磕多了脑子怕是磕坏了。人不规整也就算了，脑子也这个样，还‘礼数’，酸不溜秋的话，也不知道学的谁。你主子今天要你请安磕头，明天怕就是要你侍寝了！”

“你少放屁！鬼帝大人那是信任我，你们少挑拨离间！”孟烧烤怒气冲冲，言语间竟对鬼帝多有维护。

孟珠听得稀奇：“这才多久，连大人都喊上了，我还以为你们现代人宁死不屈呢。”

她扭头一看，孟烧烤居然真的面带愠色，便小声与孟华嘀咕：“他来真的？他跟鬼老头是不是真的不干不净的？”

孟华也扭头看了一眼，原本确定的答案也变得不太确定了：“应该……不能吧……”

“怎么不能了！”孟珠正义凛然，“小妹，你可不要看不起老的又看不起丑的，我看他俩脑子都有病，俩歪瓜裂枣，没什么不可能的。”

再看一眼孟烧烤那歪瓜裂枣的长相，孟华莫名觉得二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孟珠还在嘀咕：“孟烧烤下面那东西是不是也没了？那他要是转世可不方便，现在没太监了，不好给他找个没东西的身份。我们要不要给上面的人托个梦，让赶紧造个职业出来？”

“……”孟华迟疑道，“听说有些地方，男的有罪，就会割了，当作惩罚……”

孟珠眼睛一亮：“那感情好！也符合孟烧烤的形象，他一看就不是个好人！等咱转世了，就把他拖着一起。”

“一起？”

“那东西不死在眼皮子底下，总是不安心啊……”

转眼间，孟珠已经开始畅想把孟烧烤摁死，对方爬起来几次就摁死几次的幸福生活。

孟华拦不住自家姐姐，她瞄一眼旁边的大姐和三姐，见她们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索性也甩手不管了，任孟珠琢磨去。

就这样捱过了大半天，孟华想学着上面的人做眼保健操，极目远眺一下，眼睛一撩，就看到了两个慢慢走来的身影。

眯眼一瞧，打头的正是邢不停。

后面那个孟华不认识，那日奈何桥匆忙一见，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再一看，两人边走边与奈河里一个若隐若现的脑袋说话。

来人自然是邢不停和宋玥。

二人休整一番后，邢不停在上岸的地方留下标记，便带着宋玥，沿奈河的支流往中心走。黄泉土地上到处长满了彼岸花，只有奈河边能勉强通人。

越往里走，河流越宽大，应是支流汇合所致。

她们跳河的水流就离忘川城很近，不需要走太远，就已接近腹地。

宋玥忽听邢不停轻声道：“是她。”

宋玥随邢不停往奈河的主河看去，在黑气和黄土灰尘的掩盖下，隐约能瞧见一个人头在奈河里起起伏伏。

“有人在河里？她是谁？”宋玥说话间不由自主往岸上靠了靠，怕自己不小心跌进河里——虽然她知道，喝了孟婆汤，掉进河里也不会出事。

邢不停长叹一声：“一个不肯喝孟婆汤的人。”

竟然遇到了生死永隔三生追随悲惨爱情故事的主角！

宋玥眼睛一亮，很上道地点点头：“原来是一个痴情的人啊！也不知道她爱人是什么人，生前有什么——”

“呸！什么爱人！哪来的小丫头胆敢在本小姐面前胡说八道，等本小姐出去，就砍了你的舌头！都给本小姐滚！”

宋玥那“传奇故事”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得一个年轻女声一通怒叱，循声看去，正是河里那个脑袋发出的。

中气十足，听觉敏锐，真不像是在奈河里受了多年的苦的。

宋玥是个嘴快的：“不是爱人？那亲人？挚友？不管怎样，都是很亲很亲的——”

“放屁！哪来的小丫头，狗嘴吐不出象牙！”河里那脑袋再次打岔，听上去更愤怒了，“小丫头，你听好了！本小姐要等的人，不是什么狗屁的很亲很亲的人，是本小姐的仇人！本小姐在这里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找她报仇，做鬼都不放过她！”

邢不停闻言惊讶道：“仇人？既然这么血海深仇，俞小姐，何不死的时候就留在阳间？化成恶鬼，让你的仇人余生不得安宁，这样不是更好？”

那俞小姐沉默半晌，憋出一句：“本小姐乐意，关你屁事！”

岸上两人都笑开了，邢不停还不忘补刀：“因爱生恨，因恨生爱，物极必反嘛！俞小姐不必害羞，我们都懂的。”

俞小姐一听，怒气又上来了：“你们懂个屁！哦，对，邢不停，没准你还真懂。你那个亲近的没当上孟婆，投胎去了？你怕是等不及她回来……”

“俞小姐，我们恐怕还没这么熟，轮不到你来指点我的事。”邢不停的声音骤然变冷。

“……”不知道为什么，俞小姐似乎有点怕她，当即止住另起话题，“本小姐是好心提醒你，你可不要好心当作驴肝肺！本小姐的消息在这黄泉也算是头一等的灵通，知道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情，对本小姐来说可谓是易如反掌。”

邢不停不接茬，默声走路，只偶尔回头看看宋玥有没有跟好。

俞小姐等了半天没等到邢不停低头，恼怒道：“姓邢的，你给本小姐摆什么脸色！那几个鬼差一天到晚说些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就算最近一年我是没找着机会跟她们聊，但以前的东西我还是知道不少！”

邢不停神色如常：“俞小姐想说，我听着便是。”

“你！”俞小姐气结。这么多年的奈河水没把她整灰飞烟灭，她真怕自己哪一天不小心，被姓邢的给气活了。

奈河水流的方向正好是邢不停她们要去的方向，二人这才和俞小姐一路作了伴。

俞小姐显然是有话想说，偏偏邢不停不给她台阶，她就愣是吞吞吐吐说不出口。

直到远远见了奈何桥，邢不停都没搞明白这姐姐到底想做什么。她也不放在心上，见俞小姐的脑袋渐渐沉下去，再也不冒起来，邢不停便把今日这事抛在脑后了。

作为被放逐到奈河里的鬼魂，俞小姐只有在她念叨的那人出现在奈何桥上时，才能在奈何桥下现身，其他时候过桥，都得老老实实闷在水下。

经历了最初的身心苦痛后，现在的俞小姐早已习惯了奈河里的生活，就当自己是奈河里的一条鱼，有时和奈河里的同类交流下前世的稀薄记忆，偶尔遇上岸边的魂，就认一认新面孔。

几百年来，还在这里的，就只有河里的和桥下那四姐妹了。

孟华也识得俞小姐，见她入水下了，便没有多问，只笑着向邢不停问好：“果然是个闲不住的，逮着机会就要上来。”

邢不停二人走到孟珠孟华姐妹身边来，路过了孟烧烤。邢不停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对着孟华道：“华姐姐，时间紧，我就不绕圈子了。我有一事相求。”

邢不停把宋玥推到面前，把来龙去脉讲了。

听完，孟华了然点头：“一朵彼岸花，一抔黄泉土？喏，你自己取吧。”

宋玥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经身后人一提醒，赶忙连声道：“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孟华摆摆手，示意她们自个儿活动去。

满地的彼岸花，满地的黄泉土，又是给宋玥那个不要脸的爹用，犯不着挑太好的。邢不停随意选了一处，就蹲下来开挖了。

宋玥手忙脚乱想打下手，帮的却全是倒忙，指甲缝里添了不少黄土，很不好意思地收手了，抬头观察起奈何桥。

那药女四姐妹动作不停，看上去忙得脚不沾地，但她们面前，分明一个魂都没有，空荡荡的。

宋玥茫然地看了会儿，又去请教邢不停，这才知道，在黄泉这地界，生魂看不见死魂，死魂见不着生魂。

正如那彼岸花，花叶不相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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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