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岁时记 第26章 陪着

从阳世回来之后，邢不停就很少再见到阿玥，常常是早上打个照面，就各忙各的去了。

她原以为是许却云不让阿玥同她来往，刻意拘着。此刻一看，似乎还别有隐情。

阿玥费劲把棺材板拖回原来的地方，给那口棺盖上，便尴尬地看着门口几人。掌柜先进屋了，后面几人也随她进去，围着桌子或站或坐。她也站在掌柜身后，听掌柜和孟不休讲柳君繁的事情。

掌柜很快应了，叫了孟不休和柳君繁到外面去，讲待会儿去阳世的注意事项。

邢不停还留在里间，同阿玥大眼瞪小眼。

里间不大，似乎是她们平时做棺材的地方。阿玥穿了窄袖的麻布衣服，头发束起，才搬了棺材，浑身灰扑扑的，只那双眼睛闪闪发亮。

邢不停不开口问，阿玥也不说话，坐在之前掌柜坐的位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却云克扣你了？怎么想到来这儿做工？”终是邢不停温声问道。

阿玥忙道：“没有，老师没要我做什么。”

“那为什么来这儿？你若想学阴阳相通之术，学**殿的不是更好？你已经是许却云的学生，**殿那些东西就算她教不了你，也能让殿主教你，为何要来这儿学些野路子？”邢不停说得不疾不徐。

她分明是温和的，却让阿玥听出了没有回旋敷衍的余地。

阿玥没能招架住，嗫嚅开口：“**殿的学了也没法用。”

邢不停听出了她的松动，不免追问：“**殿那些阵法不就正在用？还是说，你想要有别的用途？”

阿玥拿眼尾余光瞄她，犹豫半晌，尽管仍是吞吞吐吐，但终归是一口气坦白，全说了。

这事还得从邢不停和许却云去钟家那天说起。

那两日她们二人在钟家，阿玥做了鬼质，留在白无常那里。

白无常摆明了要赋闲两日，什么引渡什么招魂，通通不管，正事一件也不想干，那两位去钟家的走了，就变了把躺椅出来眯眼打瞌睡了。

但阿玥是个坐不住的。那座山离阿玥家不远，她生前也来过，但此时她们在的山涧不曾对外开放，算是野树林。阿玥便想着趁机在这片走走，看看生前没来过的地方。

她顺着水流往下走，远远看到了一座桥。

还没等她仔细瞧瞧，就听见那儿传来有人怒骂的声音，和一个小妹妹的求救声。

“有个人在……打她。虽然我隔得远，看得不算很清楚，但那种场景我太熟悉了。要是在以前，我是不敢去拦的。但是当时才救了我妈妈，感觉自己特别厉害，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不怕，我一激动，就……”阿玥低声说。

不用等她详细讲完，看这个落寞的样子，邢不停就知道，那人没救成。

“……我还是害怕。我以为我已经不怕了，我连宋铁锤都不怕了，但是那个人拳头冲我来的时候，我还是好害怕。最后我没能救她，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我跟那个小妹妹都掉下水了。”阿玥已经带了哭腔，说话时一抽一抽的，努力压抑着自己。

邢不停握住她的手：“你做得很好，很勇敢。”

“邢姐姐，你不用安慰我了，我没救她，反而还害了她。那么小的孩子，溺水了可能就上不来了……那天是白无常大人救了我们，还教训了那个打人的，那个打人的应该有段时间不敢再动手了。”阿玥摇摇头，继续说下去，又后知后觉，“我好像还没给白无常大人说声谢谢，当时一直没反应过来……”

“改天上去，我们再去给大人道谢。你是因为这事才想来棺材铺的？”邢不停便也顺着她的话说。她隐约记得，当时白无常大人似乎不但没得到感谢，还被许却云警告了几句……

阿玥点点头：“白无常大人说，那次是因为我是阴魂，她才能借着救我的名义救一次生人，她们无常平日也是不能干预生人命运的。那个打人的这几天安分了，过段时间总会又闹事的，我想帮帮她。”

邢不停已经明白她的想法了。

“这个地方是老师带我来的，她们好像有个商会，接阴间的活，也接阳世鬼的单子，经常往返阴阳，能帮到很多人，比我一个人在**殿学要好。我在这里转了好几天，其他店的都不理我，只有这个棺材铺的掌柜要我来当学徒。邢姐姐，我也想像她们那样，当侠女，惩恶扬善！”

阿玥的眼睛亮亮的。

邢不停想起她第一次见许却云，好奇地问许却云是不是行走江湖为民除害的大侠。

还想起她拜师的时候，挨了许却云不少剑力，身子已经跪下了，头还坚强地扬起。

或许比起她那个除了**殿和自家客栈什么都不管的老师，阿玥更符合邢不停的要求。

这个人，她真是帮对了。

邢不停眼底有了笑意，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做得很好，我真是这么想的，不是在安慰你。”

阿玥咧开嘴笑，刚才抒发一番豪情壮志的时候没觉得，现在有些害羞了。

邢不停第一次听说有往返阴阳、做阳世生意的商会，还想再详细问问，却听见孟不休唤她，说是子时三刻快到了，该去阳世了。

她颇觉遗憾，打定主意下回要好好问问，说不定能和无常一脉搭上关系。这回只能先同阿玥一道，出了里间寻孟不休。

掌柜已经准备好了三口棺材，等她们三人躺进去。

“没想到会有我主动往棺材里睡的这一天。”柳君繁喃喃。

孟不休觉得稀奇，绕着棺材走了几圈，拉着掌柜的问东问西。可惜掌柜是个沉默寡言的，只偶尔回个“嗯”，别的就再也不说了。

孟不休也不强求，自说自话也不觉尴尬。

邢不停来时，已经快到时间。三人各自整理一番，便躺进了棺材里。

掌柜和阿玥扛起棺材盖子，给她们合上。

这回睁眼，邢不停感觉处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没有光线进入，看不清这里的形势。

“我们这是在哪？阳世的棺材里？”这个声音从上头传来，是孟不休。

“在这里能见到阿芳吗？”下头是柳君繁，她听上去惴惴不安。

邢不停迷惑了一瞬，搞不懂她们是什么叠罗汉的姿势。很快暂宿物体的质感给了她答案。

她道：“我们附身到阳世的死人身上了。”

准确来说，是孟不休附身的脑袋，她在上身，柳君繁在下半身。

柳君繁直接忽略了附身在死人身上这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实，急切问道：“怎么有死人？不是阿芳吧？”

“**十岁了，应该不是。”邢不停回道。

想想附身在一个长寿老人的遗体上，似乎比病死惨死的那些要好接受许多。

她们三人不连通，这个尸体动不了——就算能动也不能乱动，免得惊扰阳世的生人。她们只简单说几句，便安静下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

阳世此时已是半夜，外面有轻微的烧纸，哀乐放得响亮，她们快听不清外头生人说话的声音。这个老人应是安享晚年走的，外面是给她守灵的人。

再潜下心用力捕捉人声，她们勉强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那两人离棺材很近，几乎就是坐在棺材旁边。女人说些要奶奶安心离开、会永远记得她的话，男人也顺着她的话讲，又催女人进屋休息，这里他还守着。

男人叫她，虹澜。

那两个字对柳君繁而言算不上熟悉，只在一天前听过而已，这会儿乍一听见，还以为是和她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

等想起这个虹澜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阿芳转世时，心里头那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她的阿芳，真的已经不在了。

那男人还说：“虹澜，你怀孕了，要更注意身体，别累着了。”

虹澜。柳君繁反反复复地默念这个名字，还是想不出来阿芳变成另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

孟不休和邢不停都没有说话，也不催她回去，但她很快就觉得承受不住，再多待一刻都要呼吸不上来，低低说道：“我们回去吧。”

没人多话，回去后掌柜也没多问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依然沉默着，送她们出去。柳君繁由着孟不休和邢不停陪在一旁，一道回了西市。日光打在她身上，心里却如坠冰窖。

回到西市屋里，柳君繁坐在窗边，往院子里望。柳树还随风拂展，早春盛开的花却已经有了颓势。

另外二人也在旁坐着，一言不发，但又怕她一时激动，出了意外，此刻也不敢离开。

就这么坐了好一阵，柳君繁终于笑了笑，对那二人说起无关紧要的话：“你们看，花败得早，柳树却一直在。以前读到一句诗，叫‘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读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倒是有体会了。”

她们二人只默然想着，没有接话。

柳君繁也没要她们说什么，像是下定决心般，坚定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二位不是普通人，我也放下面子，直接说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孟不休看向她。

柳君繁道：“冉虹澜怀孕了，我想问问，我能不能投胎成她的孩子？”

“你这是……”孟不休和邢不停均是愕然。

“爱人也好，女儿也好，我好不容易找到她了，虽然……虽然已经不是她了。但我还是想陪着她的魂魄，就当是我最后一个执念吧。”说话间，柳君繁已经没有了一丝迟疑。

本章含一点点可能根本看不出来的母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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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