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岁时记 第2章 奈何桥

左为阳气上升，右为阳气下降，故有左阳右阴的说法。

奈何桥下，两侧分别立了两位药女，为左右两侧的亡魂盛孟婆汤。而孟婆熬汤之处，设在右侧。

此时熬汤的药炉旁，坐了一个穿背心短裤的年轻男人，听到邢不停的质问，当即抬起头怒目而视：“看什么看？我说我是女的，我就是女的。我就是孟婆，怎么了？有本事你去鬼帝那里闹啊！”

四周的鬼魂纷纷看向这边。

死了都有热闹看，真划算！

就是这“孟婆”，怎么看怎么像卖烧烤的，脾气也差，一点就着。

邢不停脸色十分难看，正想再开口，却被面前的药女拉住袖子。

“邢姑娘，别冲动，你现在还没完全固魂，敌不过他。”是那位递碗的药女说话了。

那男的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邢不停勉强压住怒气，回过神来，向药女们福了福身：“华姐姐，珠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轮回太多次，死于非命太多次，药女们都已经熟识她了。

递碗的那位是华姐姐，正慢吞吞地从舀汤的珠姐姐那接过碗，递给宋玥前面的鬼：“选新孟婆的时候，现在这位刚好进阴间了。他非要说自己是跨性别女性，就是身体是男的，心理是女的，也是女。”

“……”

邢不停怒气不减，原本因穿清汉衣服而有的那抹秀婉气，也烟消云散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鬼话！要是在阳间，女魂投男身，还有得辩，但现在已经在阴间，外形由魂魄的状态决定。这人魂都是男的，怎么可能还是女性？

分明就是欺她们在阴间待得太久，不懂上面的新词语新概念！

若是叫宋玥听见她的心里话，多半会说，人家本来就是鬼了，当然是说鬼话……

邢不停深吸口气，又问：“鬼帝也认？”

“就是鬼帝把他推上去的！我看啊，鬼帝想找个男的当‘孟婆’，已经想了很久了！就连我们这些药女，他都想找机会换人！”插话的是珠姐姐，狠狠拿巨勺戳了戳锅底，解不了恨，又冷哼一声。

“二姐！”华姐姐轻声喝住她，“总之，邢姑娘，那人背后有鬼帝撑腰，这事不太好办。等你固好魂，走完这段路，我们再谈。”

一旁的珠姐姐冷不丁说道：“那人说自己很适合熬汤。蠢货！孟婆汤是药不是汤，这种阴间常识都不知道，还想当‘孟婆’？做梦去吧！哦，对了，我们现在叫他孟——”

“珠妹妹，现在我是孟婆，用你们古代人的话说，就是你们的主子。你在背后说主子的是非，不太好吧？”

一个男声突然出现，打断了她们。几人纷纷往声音出现的方向看去，果然是那个“孟婆”翘着二郎腿，坐得也流里流气的。

珠姐姐冷笑：“孟烧烤，今天怎么不见你去给你主子磕头去？”

孟烧烤脸上有些挂不住，梗着脖子喊：“怎么的？有人帮我，你嫉妒？你们现在都是给我服务的，少在那里装模做样！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打死你——”

“孟烧烤，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眼见孟烧烤扬起手作出想打人的姿势，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另一个冷漠的女声，打断了他的话。那女声语气不重，也未施压，只留一丝孤傲的冷气，却又不怒自威。孟烧烤愣了愣，收回了手。

宋玥有些紧张地抓住邢不停的衣袖。

是左侧的药女。

她旁边的另一位药女甚至没扭头看一眼，一时受震慑而安静下来的奈何桥下，只听得见那药女懒懒的一声：“下一位。”

药女面前的鬼魂茫然地左看看右看看，见自己莫名成了众矢之的，缩了缩脖子，乖乖喝下孟婆汤，过奈何桥去了。

队伍重新开始流动起来。

孟烧烤狠狠瞪了药女们一眼，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一脸怒色地继续去管火炉。

右侧的珠姐姐冷哼一声，冲孟烧烤翻了个白眼，也继续舀起汤来。她旁边的华姐姐倒是松了口气，小声道：“你们一个二个，都不让人省心，还是三姐靠谱些。”

“哼！”

珠姐姐没接她茬，明显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出声的宋玥松开手，总算放过了邢不停的衣服，懵懵地看看四位药女，又看看脸色依然不好看的邢不停，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事。

原来奈何桥下，分立两侧的四位药女，是四胞生姐妹。

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又同年同月同日死，自千年前进入阴间，就得了当年孟婆的照顾，原由孟婆负责的事分了她们一大部分。那位孟婆帮她们挂上药女的鬼职，从此再不入轮回。

后来孟婆的鬼职定下一甲子一更替的规矩，她们倒是一直做着药女，不曾变过。论资历，论权力，确实是要比新任孟婆们的地位更高。恐怕在她们眼里，后来的孟婆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辈。

四姐妹在阳世的名字早已不可考。成为药女后，她们用彼岸花，为自己取了在阴世的新名字。四人依长幼排序，分别叫孟曼、孟珠、孟莎和孟华。

邢不停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宋玥的各种问题，待宋玥琢磨一通，总算分清刚才左边右边盛汤递碗的分别是谁后，两人已经在奈何桥的最顶端。

低头一看，桥下便是奈河。

从进鬼门关，走过黄泉路，再过奈何桥，这漫长的一段路，都是在奈河上过的。但只有在奈何桥上，极目远眺，才看得见奈河。

漆黑如墨的奈河水在脚下淌过，不见波涛汹涌，不见水草游鱼，若不是仔细观察，恐怕还会以为这奈河是潭死水。但阴间的这些鬼魂无一不知，奈河看上去有多平静，其实就有多危险。

安全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最深不可测的力量。

“忘川！忘川！”宋玥顺着邢不停的目光看去，看到桥下颇显阴沉的河水，有些激动地喊出声，颇有种看演唱会见明星的兴奋感，一下子就把刚才的四姐妹和孟烧烤抛在脑后了。

邢不停觉得古怪：“你怎么这么激动？”

“当然激动了！这可是承载了无数悲惨爱情故事、吟唱无数悲情歌曲的忘川啊！带点玄学元素的爱情悲剧不来趟忘川都好像少了点什么！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生不流泪……”

“……”

见宋玥忘情高歌，邢不停无语之余又觉得好笑，不打算再纠正宋玥的叫法了。

这河的确本是叫奈河，但若要叫忘川，邢不停也没意见。

一是近些年喊忘川的越来越多，阴间的上层感觉这可能是某种时代发展趋势，觉得顺应时代发展比较好，毕竟叫奈河还是叫忘川，都没什么区别。

二是邢不停有意见也没用。

三是……

记忆里的那人说，奈河、奈何，死了都还无可奈何，太苦了。叫忘川多好，死后就万事空，前世今生各种恩恩怨怨了结了，干干净净入轮回，轻轻松松投胎去，多好的寓意啊！

没当上孟婆，她估计是入轮回了，此去恐怕是做不到轻轻松松。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再出现。

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

邢不停要是投胎的运气好，肯定立刻就干脆利落地过完阴寿投胎去！说不定，还能和她年龄相仿，当一次青梅青梅。

偏偏邢不停有个倒霉运气！

估摸着等她再一次入阴间，邢不停已经又投了百八十回胎了。

邢不停正再次感叹自己怎么这么倒霉，也替记忆里那人感叹怎么她也这么倒霉，忽地听到宋玥的声音：“啊！”

“出什么事了？”邢不停赶忙回神看向宋玥，还好还好，全须全尾的。

“我忘了！”宋玥拍拍自己的小脑袋瓜，“我刚才喝孟婆汤了吗？”

邢不停点点头。要是没喝，珠姐姐和华姐姐根本不会准她上奈何桥。

“那我为什么没有失忆？我还记得今生啊？难道我是被上天选中，注定要带着前世记忆过一辈子？我得永生永世记得某一个人，来生投胎了还要去找？”

邢不停扶额叹道：“原来是因为这个，你还真是吓到我了。孟婆汤喝了不会立刻有效的，要等你入了轮回，开始过来生，才会慢慢忘掉。”

“哦……姐姐，对不起啊……”宋玥的语气不无遗憾。

原来自己不是天选之女啊！

经她这么一打岔，邢不停也顾不得伤春悲秋感怀故人了，正儿八经地与宋玥科普道：“要忘掉可不容易呢。我们等会儿就到望乡台，再过恶狗岭、金鸡山、**殿，经十殿阎王审判，才真正到鬼城。在鬼城过完阴寿，再去轮回台投胎，真正进入轮回后，才能慢慢忘掉。”

邢不停越多说一句，宋玥的脸就垮得越委屈，哀叹：“还有这么久？我想早点忘的话，能不能去找刚才的姐姐，多要几碗孟婆汤？或者我直接喝忘川水？不是都说喝了忘川水就一忘皆空了嘛！”

听得这孩子气的话，邢不停只是笑笑：“你刚刚还说要永生永世记得一个人呢！”

话如此说着，邢不停的心思却微动。

宋玥阳寿十七，这么小的孩子，不知是死于非命，还是得了不治之症。现在可不是邢不停生活过的那个年代，活到成年都得求神仙告奶奶。这样年纪的孩子，在阴间已经很少看到了。

这么想着，邢不停对宋玥又多了一分怜意。

等到了望乡台，邢不停就更加感到五味杂陈。

三生石上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还可以刻下这一生最爱的人的名字，来生也许还有机会相见。邢不停看不到宋玥的前世今生，只看到宋玥愣愣地站在三生石前，手里蘸着朱砂，似乎在思索，该写谁的名字。

可最后，她什么都没做，谁的名字都没写。

只有眼眶里含着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