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岁时记 第1章 今既已去

前不见去路，后不见归途，四周浓雾笼罩，只受冥冥之中的引力驱使着向前，直到踏过一座高大的牌楼。

此牌楼挂有一匾额，上刻三字。

“鬼门关。”

一人——或者说一鬼——望着匾额上的字，喃喃出声。她看得正出神，一不留意就撞上了牌楼的一柱梁。

“哎哟——”

“去去去，别挡道，死了还这么眼瞎。”“看不见左边右边前面后面都有人啊！”“哪有人，明明都是鬼。”“走不走啊，死了都要排队，烦死了。”“你可不就是死了……”

那人的哀呼还没落音，就被旁边人不客气地截断了。她暗想自己死了都要被骂，真够倒霉的，然后想也没想就向左右两边的道歉。

再想起还有后面的，她鼓起勇气微微一转身，刚想开口，却傻在原地。

后面的是一女子。

她头挽发髻，手握绢帕，眉扫青黛，唇点胭脂，身着的墨绿色长袍刺绣繁复、色彩绚烂，似乎是清代汉族女子的装束。

方才她们已经踏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四周大片大片的彼岸花簇拥着她们。女子身后也泛着红光，幽幽的看不清神情。

此番景象落在那撞柱的女孩眼里，就是……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年纪轻轻死了就算了，阴间鬼魂之说成真挑战自己的无神论世界观也算了，居然还遇上了看上去十分强大的厉鬼！电视剧里小说里最常出现的不就是百年前因各种恩怨情仇死于非命的女鬼吗！这个鬼看上去都得是两百年前的了！这下是阳间待不了阴间也不给人活路啊……

似乎是看到女孩呆立在原地，那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叹了口气，试图解释：“我这是特殊爱好，我们是一个朝代，哦不，时代的……”

见女孩还没反应过来，女子上前轻推她的肩膀：“走吧，一般来说，黄泉路上是不能回头的。”

女孩数不清第几次吓一大跳了，赶紧回过头，浑浑噩噩往前走：“我，我已经回头了，怎么办……再死一次？魂飞魄散？下地狱？被油炸被火烤？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一般来说，看了也没事，反正也看不到什么。”

“……那你还说得这么……”吓人。女孩及时把话吞了回去。

这人看上去是厉鬼，实际上好像也很懂行的样子，是大腿！得抱！听说小鬼都得依靠大鬼、鬼王才能生存呢！已经把自己当成小鬼的女孩当机立断克服恐惧，打算边走边跟女子套近乎。

“那个……姐……小……呃……这位姑娘！”女孩揣摩半天，最后决定把从电视剧里看来的那套搬出来，“敢问您……呃……尊姓大名？”

“今既已去，姓名本身外之物，不必再记……”女子张口就道，却又话锋一转，“为了称呼方便，就当我姓邢吧，开耳邢。”

“……”

这人怎么有点神经兮兮的！而且谁编姓氏编这么一个偏僻的，要是她就说自己叫张三张小花了……打住打住，抱大腿要紧。

女孩学着武侠片里那样抱拳：“原来是邢姑娘！我叫宋玥，玉字旁加月亮的月。”

那位邢姑娘点点头，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宋玥没反应过来邢姑娘在笑什么，心想可能是对方交了朋友高兴吧，连带着她也兴高采烈起来。

“邢姑娘，你多大啦？”

“阳寿约二十三四。”

“噢！邢姐姐！在这里年龄是叫阳寿吗？那我阳寿十七！姐姐，你是怎么死的？”

“今既已去，阳间之事我不欲再提。”

“……你说得有道理。”

两人如此一来一往应答着，往生之路似乎也不觉得孤独了。

“咦，”走了好大一截路，宋玥才突然意识到，“姐姐，怎么就我们两个？今天死的人这么少吗？刚刚鬼门关那里，不是还有好多人吗？他们都去哪了？”

邢姑娘果然对此界了解甚多，性子也温和，悠然解释道：“他们都还在。只是黄泉路要宽一些，才不像刚才鬼门关那么挤。这里雾重，离远了就看不到别人。等会儿到了奈何桥，就又要挤起来了。”

宋玥连连点头，逮着面前这个阴间百科全书继续问：“奈何桥？那是不是要到忘川了？是不是还要喝孟婆汤？”

说到孟婆汤，邢姑娘眼光微闪，似乎想到什么，没让宋玥等太久便答道：“已经到了。准确来说，是奈河，我们下面，就是奈河。”

“啊！”

宋玥抓住邢姑娘的衣服袖子，惊叫出声。

“下面？我们下面就是忘川？那岂不是要掉下去了？又完了又完了……”

“不会。”邢姑娘又笑起来，在逗弄这女孩似的，“忘川只有主动跳才会下去。黄泉路可以自己延展的，不会摔下去。”

宋玥拍拍胸口，大声抒了口气，又快活起来。

邢姑娘微微侧脸看着她，不由地又笑出声。

此次轮回路上，有这么一个女孩作伴，倒比前几次稍稍幸运一些。

邢姑娘回想起刚刚进黄泉路。宋玥回过头来看她，其实她也吓了一跳。一般来说，黄泉路上是看不到别人的才对，不然那些浓雾是做什么的，营造阴森森气氛的干冰装饰吗？

思来想去，也许一是因为她俩确实离得太近；二是现在的阴间实在是太挤了，雾气稀释了不少；三是……

她带着前世记忆轮回太多次，在阴间不需喝**汤镇魂，也有了一定形体。虽不多，但只是让近旁的人在浓雾中看见她，已经足够了。

但要说她是有什么奇技妙招、私倒孟婆汤一类，她就太冤枉了，她可没那个胆子去试忘川水的威力。到如今还保留百年前那一世的记忆，无非是因为——

她后面几世，都死得太早了！

喝下孟婆汤并不会立刻失去记忆，投胎转世之后才会慢慢遗忘。一般人到三岁的时候，就会全部忘掉，正式拥有新的人生了。

而这位邢姑娘，在阴间的名字为邢不停，自从上上世纪末死亡之后，投胎转世轮回这么多次，竟然一次也没有活到三岁！

要不是她在阴阳两间都停留得短，还做了长时间的孤魂野鬼，实在没时间没机会与人结仇生怨，不然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安慰自己，还好不是刚满三岁就死了。又没有记忆又是小孩的外形和心智，只怕走不到轮回台就要被踩死了……

至于“今既已去……”之类的胡话，不过是难以解释自己的特殊情况，信口胡诌罢了。这么多年来问的人还不少，她早就说习惯了。

总不能真说自己是活到这个世纪的清朝人吧！

邢不停一边感慨自己倒霉透顶的命运，一边随口回答宋玥抛来的问题。两人说说笑笑，很快就走到了黄泉路的尽头。

“邢姐姐邢姐姐，奈何桥到了吗！好多人啊，怎么走不动了！要喝孟婆汤吗？是不是还有三生石？走过去就轮回了吗？”

宋玥踮着脚努力打望，可惜人太多了，乌泱乌泱一大片，实在看不到头。越到奈何桥她就越紧张和激动，问完问题还不够，开始扒拉起身旁的彼岸花。

可惜彼岸花看着就在每个人身边，实则遥远得根本触摸不到。毕竟人这么多，要是在这里种花，地都得被踩秃。

她们看到的彼岸花，更像是黄泉路上的雾气带来的折射或者投影。

没有前世记忆的宋玥此时也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思来想去，觉得每年假期西湖的断桥残雪估计就是这种架势。人群缓慢移动着，越接近奈何桥越是有秩序，人们自觉排成两队，颇有火车站或者食堂的感觉……

终于轮到邢不停她们排进队列里。两人离左边更近，邢不停却带着宋玥往右边挤去。

后面的人敢怒也不敢言，见到一个怎么看怎么像清朝女鬼的不明生物出现在自己面前，周围人都默默退避三尺，生怕自己的前世前前世作恶多端惹了个大的。

已经有数不清的影视作品形象在他们脑子里飞过。

宋玥看到别人都这么怕，一下子乐了。

自己真是有胆有谋的小鬼！

“下一位。”

前方分汤的女子喊道。

奈何桥的右侧，摆了一张木桌，后立两女子，长得很是相像。她们穿的衣服恐怕是宋代的式样了，一袭白衣，却不见仙气，只让人觉得心里发凉。一人从桌后的大桶里舀汤，另一人将碗端给走到面前的往生之魂。

更像食堂了，也不知道那碗沾了多少人的口水……

宋玥嫌弃得倒吸口凉气，又怕惹那两位女子注意，低低地问邢不停：“姐姐，她们是孟婆吗？有两个孟婆啊？”

“不是。”邢不停答得肯定，“她们是孟婆身边的药女，也是专门的鬼职。虽然是辅助，做些杂活，但地位不比孟婆低。不喝孟婆汤的，也是由她们来惩罚。孟婆只是个熬汤的，现在应该在……”

邢不停的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个地方，她记得非常清楚，只因记忆里有一个人同她指指点点了无数回，自信地宣称，下一个甲子年，她一定会成为新的孟婆。

她曾说，等她当了孟婆，邢不停一定要去尝尝她的药方，转而却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话，说邢不停才投胎，这一世得活过一甲子才好。

新的甲子年已到，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实现……

“什么？！”

邢不停思绪未止，乍见到坦然坐在孟婆位置上的那人却控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新孟婆，为什么是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