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第2章 第 2 章

在这之后，那群小混混不是没再来找过麻烦，只是总会遇到些“巧合”。

树上掉下来的鸟屎，楼梯间倾盆而下的抹布水，卫生间里突然爆掉的水管，还有食堂里不小心被打翻的剩菜……

要不是常安能看见一旁幸灾乐祸的小文，估计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是巧合。

接二连三的倒霉，加上学校也渐渐注意到他们不善的动静，小混混虽心有不甘，但还是暂时偃旗息鼓。

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除了身边多了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女孩，一切都在慢慢回到正轨。

小文虽然不能吃人间的食物，但总闹着常安去吃些好吃的，她可以跟着沾光闻下味道。

不过也托她的福，常安除了清汤寡水的食堂和毫无营养的泡面外，也对其他食物提起了些许兴趣，面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起来。

常安发现与鬼同行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上学路上有人一起走那段本来很寂寞的路；深夜有人百无聊赖但还是耐着性子默默等你学习；上课的时候有人偷偷溜进来在老师头顶上比两个兔子耳朵……

其实常安并不习惯这种偏热闹的生活，但这种难得不是孤身一人的感觉，是枯燥的日复一复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他舍不得放手。

可他又一次做了那个梦，那个关于忘川的梦，第无数次。

坠着铜铃的高门、奔涌无歇的河流、飞檐翘角的风雨桥以及那漫山遍野的彼岸花……该是一番美景的，可他却油然的恐惧，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飞速远去，被裹挟在无名但巨大的力量中，与自己的肉身渐行渐远——

这种濒死的恐慌感把他一次一次拖向深渊。

常安满身冷汗惊醒时正是黎明，伴随恰时响起的闹钟声的，是小文一脸灿烂跳进来的身影。

今天是高中生难得的一日假期，她跪坐在床尾，摇头晃脑地找常安去吃街头那家新开的烧麦。

常安一直在深呼吸，直到看见窗帘缝隙里透过一缕朝阳，才算彻彻底底回到了人间，脸上多了些血色。

“小文，你知道忘川是什么样子吗？”常安平息下跳得空荡的心跳，突然问。

“忘川？”小文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含糊其词“忘川不就是故事里那样，臭烘烘的血河，上面有座破烂的奈何桥，桥头还有个皱巴巴的老太太在熬汤。”

“可我觉得，万一忘川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呢。”常安说，“那里没有阳光却干净得发亮，忘川河不是红色的也没有腥臭味，那是一条跟海水一样蓝的河，水面很宽阔，但浪很大。上面的奈何桥壮观得跟景点一样，能遮风挡雨而且很长很长，宽得能同时过好几辆卡车……”

“感觉忘川是仙境。”常安补充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小文的脸色变了又变。

“别紧张。”常安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安慰谁，“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用害怕，也许死后的世界不是那么糟糕呢。”

小文难得没有接俏皮话，默默起身背对着他，：“你错了。”

“小文……”

“你错了。”小文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悲悯的眼神像变了个人，“忘川是个很糟糕的地方。所以，你不要死。”

“小文。”常安开口，想留住她，却只留下一屋寂静的空气。

常安想自己肯定是说错了话，毕竟自己以一个还活着的人的身份去劝解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显得有些傲慢且无知。

他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会和往常一样，把这个梦藏在心里。

但世界上永远都没有如果。小文她，是真的离开了。

不久后是常安十八岁的生日，正好碰到万家团圆的除夕节，就算是高三生也有几天难得的假期。

常安本来只想给自己敷衍地煮碗长寿面，但想了想还是去超市买了香喷喷的烤鸡和小蛋糕。就这样一直等到了半夜，也没有等到那个有晶莹眼神的活泼的女孩。

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常安坐在桌前，电视机里有热闹的晚会，窗外有万家灯火，天上有烟火声声。阖家团圆，美好的人间。他看了看自己面前那碗坨成一团的长寿面，跟刚遇见她时的那碗牛肉粉何其相像。

他关掉了电视，拉上了窗帘，抱着碗大口大口吃东西。汤面已经烂到用筷子夹不起来了，他换成了勺子，力气很大，不小心戳破了那颗团圆的荷包蛋。

他愣了很久，终于笑了起来。那一晚，所有的食物都慢慢变咸。

果然，人还是不能太幸福。

……

荷香六月，人间又至盛夏。

高考后是一个漫长的暑假，常安刚去学校拿完纸质的成绩单。全校第三，足够考上顶尖学府，只是和老师们的喜笑颜开的恭喜相比，常安显得过于平静。

天气很阴，暴雨将至。他没带伞，所以走得很快，却在离家还有一条街的小巷子前停了步子。

四五个小混混打扮得流里流气，手上半耍帅半威胁地挥舞着折叠刀，向巷子拐角一对小情侣发难。

瘦弱的男人哆嗦着不敢说话，他身上仅有的一百多现金已经全部交出去了，却不知那群混混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他抱紧了旁边女朋友同样颤抖的手臂，身子往后缩了缩。

隔得太远，常安其实听不清那些嘴唇颤抖下话语，但从那些小混混对那女人逐渐猖狂的轻佻动作下，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他自问还没有勇敢到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跟那群拿刀的混混拼命，但那个瘦弱的男人在混混们玩弄的眼神里抛下正在哀求他的女人，独自仓皇逃窜的身影实在过于扎眼，常安挂断了报警电话，咬牙狂奔而去，正来得及攥住混混伸向女人裙底的手。

“跑！”不速之客的来临在混混的预料之外，趁着大家愣神的那一瞬间，常安朝女人大喊。

肾上腺素疯狂分泌，其实他也记不太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高跟鞋一声声回荡在巷子的脆响、拳头下破空的风声、骨肉相互碰撞的麻木钝闷、还有对面那人举刀向他扑来时，眼里浸得发寒的狠戾。

远处一声惊雷炸响，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没入胸口，大雨瞬间落了满地。

小混混们突然四散而逃，常安看着他们飞速隐去的背影，缓缓靠墙坐下。

他们被吓跑了？是因为自己衣服上快速晕开的大片血色？还是因为那越响越近的声声警笛？反正肯定不会是他们良心发现……

雨水被夏日闷得滚热，打在身上烫得惊人，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红蓝相错的警灯破开浓郁黑云。常安整个人湿透了，雨水带着血腥气在整个巷子里蔓延。他看向面前拥来的警察，眼神清亮且懵懂，他想说自己没事，细若蚊蚋的声音却隐没在嘈杂的暴雨里。

闭眼又睁眼，是几次雨水落下的时间，常安看见了很多双焦灼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担忧的眼神逐渐和某个人重叠在一起。

他想起了小文。

那个清晨她最后留下的眼神，突然穿过了数月时光，再一次望向他的眼睛。

“不要死。”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