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壶瑟国,往西走了不过二十里,便又是一片荒凉的茫茫大漠。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沙漠啊?”
安卡玛尔因为一些原因,也不知道是不是惜命,反正不愿意走战争沿线,于是他离队留在了壶瑟。
这样一来,觉辛和觉予姐弟两顺利成了长公主队里的向导。
“姐姐,没多远了。按你们的线路走的话,再经过一个沙漠里的小国,其他国家就都在沙漠之外了。”
沙漠炎热,物资匮乏,没法开启战争。
偶尔能看到些被刮卷而而来的废弃盔甲和断剑残骸一类,更显得此刻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江哀生点了点头,这也意味着,再过没多远,他们就会进入战区。
进入沙漠里最后一个小国之后,他们也彻底打探清楚了战争的起因。
波斯的老沙汗沙突然因病暴毙,他立下的继承人恰巧在外游历,另一个儿子口口声声说着替兄长暂代此位。
可上去了哪里还有来的道理呢?
兴许是知道自己的位置来路不正,他收买了大半的朝臣,刚即位三天就起兵往他哥游历的路线进攻。
也很难说他是想为国开疆拓土来确立自己地位的合法性,还是单纯想在路上就把他哥杀了。
让他哥再也回不来,可不就不用让位了嘛。
江哀生此刻刚得知这些,还是像听故事一样以一种吃瓜的心态听的。
可商队里的其他人脸色都算不上太好看。
要是因怨仇或者首领位置更迭而起的战争自然没问题,昭国也管不着。
可这是侵略性质的战争,其中不少小国家还是昭国的藩属国,年年上供以求庇护的。
如今受灾,昭国也势必得派兵来帮助他们。
只是…
昭国和突厥打了这么多年,耗费粮草车马士兵无数,已经有点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意思在了,本该修养生息十几年,而现在又得强撑着替这些国家出兵。
节衣缩食,提高税收,家家户户征兵,苦的还是昭国百姓。
江哀生听乔业和她解释完了这些,也略微有了点实感,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没办法。这儿的所有人都没办法。
这就是政治意义上的战争。
江哀生的镇静没维持多久,在她进入第一个战争中的国家时就再难维持。
他们是昭国的商队,来此经商卖货,只要不贸然插手,就可以保证安全。
乔业管理茶马互市多年,对这种事情也有点经验,进去前再三强调让他们不要“妇人之仁”,不要想着去帮那些灾民。
里边的人是死是活,都是他们自己的命,和他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觉辛和觉予在底下听得眉头紧锁,越听越生气,若不是看在江哀生的面子上,就该冲上去把正在说话的乔业打一顿了。
他们两个用波斯语嘀咕着:没想到东方大国的人这般自私自利,连见死不救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看不起别人性命的人,也不配为人!
因为他们进入的尚且是个小国,离波斯足够远,所以并没有江哀生想象中的横尸遍野、血流如注的模样。
只是大街小巷都十分安静萧条,走在路上的也全是老弱妇孺,正直壮年的年轻人一个都不剩。
他们脸色灰白的,透着股绝望的平静。见到商队这么多人,也不好奇打量,各个低着头步履匆匆地离开。
没走几步,前面不远处竟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手上牵着个泥娃娃,身上脸蛋上脏得已经看不出性别。
但显然那孩子年龄不大,被母亲牵着的时候一只右手向上抬到了最高才勉强够上,走起路来跟不上女子的脚步,动不动就要被吊起来腾空几秒。
她们和先前的行人不动,见到商队非但没有避开,反倒是径直向前迎了上来。
乔业领头走在最前面,女人挡了路也不曾停下,向右偏了几步绕开了她。
队伍就这么从她身侧走过,像沙漠中一串寒冷无情的飓风。
她跪下,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的骆驼粮食和货物。这是一种贪婪的眼神,却比普通的贪婪更让人感觉不适。
里面似乎有悲愤和怨恨。
江哀生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恰好看见她另一只手里的襁褓。
她原本以为女人手里抱着的是她的第二个孩子,这会看过去,里头包着的居然是一只黄色毛发的小乳狗。
江哀生心猛地跳快了半拍,她没想到会是只小狗。
女人一句话都没说,只看着她,看着他们。
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女人,带着自己的幼子,居然还有余力去救一条狗么?
那他们呢,明明衣食无忧却冷酷到连人都不去救吗?
江哀生抿了抿唇,迫使自己转头不再看她们。
觉辛也注意到了她们,他冲着江哀生喊了句姐姐。
觉辛作为商队聘请的向导,他不听乔业和周明远的话,却一向听江哀生的话。
他喊她,是想让她点头答应他们去帮这个女人。
江哀生伸手扯住了觉辛的衣袖,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允许。
她不敢停下脚步,她觉得自己很残忍,但她还是如乔业所言,就这么径直往前走。
她知道,乔业说得对,她要是帮了就会被曲解成站队,这太敏感了,她们什么都不能做。
觉辛看她转头,看她闭眼,看她对这个女人和她的幼子视而不见。
他定定看了江哀生几秒,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
下一刻,他甩开了江哀生的手,头也不回,就和阿姊冲出队伍,把自己的粮食塞到了她们手里。
江哀生低头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身边的慕青突然牵住了她,两人掌心相贴,攥得很紧。
他在安慰她,可江哀生却没什么感觉,因为注意力过度集中,她现在大部分肢体其实都处在一种没有知觉的状态。
她缓缓抬头,视线落在身侧蹲下身正和那个幼童交流的觉辛身上,缓缓松了口气。
她才敢看他们,并且就这么一边被慕青牵着往前走,一边侧身转头地看了一路。
等觉辛安置好了那个女子,小跑着回到队里后,故意目不斜视,一眼都不看江哀生。
江哀生便主动凑到他身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觉辛并不能完全理解江哀生在刚刚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他还是对江哀生冷漠的觉得感到愤怒和失望,可江哀生的下巴抵在她肩上,她看起来很疲惫,急需从他身上汲取什么力量。
他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本能得就不舍得推开她了。
“我和阿姊是为了赎罪才去帮她们的,你没必要谢我。”
“要谢的。”
江哀生又喃喃到:“谢过了,我就能当做你们是代我去的,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点。”
因为两人凑得极近,她这话觉辛听到了,慕青没听到。
很奇怪,觉辛一直是认可论迹不论心这一观点的人,江哀生不仅没帮她们,还拦着他不想让他去帮。
按理来说无论是谁,做了这样的事后又说这种话,觉辛只会觉得那个人虚伪至极。
但江哀生的沮丧又是真实的,他不太懂,又本能得觉得她现在需要一个拥抱。
于是觉辛收起双手,把她一整个都圈入了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江哀生没挣脱,也没回抱他,只又说了一遍谢谢。
——
出人意料的是,商队的货物在这些并不太平国家竟出奇得好卖。
乔业当机立断,把剩下所有东西的定价都往上提了两成,哪怕涨价成这样,东西仍旧卖得很好。
在朝不保夕的人眼里,钱只是数据,只有换到自己手里的食物和物品才是真正有用的。
除去刚进来时觉辛帮了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他们之后又遇上了不少需要帮助的难民,江哀生都做到了目不斜视,浑不在意。
那天的失态好像只留存在她们三人的记忆里。
觉辛和觉予因为自己外国人的身份,几乎是完全脱离了商队,在一路上经过的地方布施救灾。
商队里的人都注意到了这对姐弟,可所有人都默契地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哀生身不由己地看着觉辛救了很多很多的人,觉辛和觉予只有两个人,不眠不休地救助着全部的难民,却没法拯救全部,不断有人死在她们面前。
她几乎都快要习惯自己的冷漠。
直到她…亲眼看到了战争。
一场屠国的战争。
那是五个月后,他们已经走出了沙漠,经过了外围的两个小国。
他们离波斯越来越近,看到战争侵略的第一现场,几乎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情。
那日铁骑踏入百姓的住所,敌国的将士们眼也不眨地就将这里的一切踩在马蹄下。
死物、活物,目之所及处的一切都在被暴烈地摧毁,面容可怖的人类在此地随心所欲地释放着自己毫无人性施虐欲。
他们把这个叫做战争胜利。
除了她。
除了他们的商队。
他们一路上的所作所为,让商队彻底取得了中立的身份。他们作壁上观,明哲保身,铁骑放过了商队。
人死得实在是太多了,血一直从街边淌到路中间。
腹部被割开了一个巨大口子,内脏都流了满地的老人躺在血泊里,缓缓爬到了他们的脚边。
他大概是想求他们救救他,他勉力抬起满是血污的手,轻轻搭在江哀生的鞋面上。
老人嘴角微张,还没来得及吐出第一个字音,就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江哀生看着他断气,又看着这具尸体突然开口尖叫起来,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扑到了她的身上。
肠子和肝脏流了江哀生满身,血一直从她的鞋面流淌到了她的发稍,她浑身都是血污,有些恍惚,铁骑为什么放过了他们?
她为什么会是被魔鬼放过的那个呢?
因为她自己…其实也是魔鬼么?
江哀生眨了眨眼,她其实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老人复活怨恨地扑在她身上,不过是她的幻觉。
她也清醒地知道,她已经崩溃了。
她接受不了自己这五个月以来冷漠,她愧疚,已经愧疚到了和亲手杀了这些人一般无异。
江哀生身体在原地猛得颤抖了一下,接着又迸发出一种莫名的力量。
她想也不想就甩开慕青的手脱队,往觉辛和觉予离开去救人的那个方向跑去。
“哀生!”
五个月,慕青知道江哀生痛苦、迷茫、惴惴不安、彻夜难眠地强撑了三个月。
他既读圣贤书,学的也是心系百姓的仁道。
看着这么多的人死去,行走在尸山白骨里敛财,江哀生的心里有多痛苦有多不愿,他全都清楚。
这种江哀生感受到的灵魂被道德烧灼的痛苦,也是慕青每日都经受着的。
她应该自由,应该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情,她该脱出这种精神上的折磨和痛苦。
慕青突然想明白了,可能这才是他现如今存在于此地的意义。
他深深吸了口气,死死瞪着她,怒到:“江哀生,你今天要是敢和这两个外籍人去帮忙救人,就不要留在我们商队里了!”
哀生哀生,你是一个非常心软的好宝宝[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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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似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