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今年的天气格外怪。夏天不下雨,冬天不见雪,只有刺骨的寒风吹得人从心里发寒。
即使在这样的天里各宫的宫人们也不敢有所懈怠,但只有一个地方不同。
一个侍卫瑟缩在墙角的避风处,他冷得牙直打战,心里早就骂了一万次娘。
原本还有一位和他一起当差的侍卫,那人倒是机灵,竟以上茅厕为由到现在没回来,想必他应该和哪个宫女在某个温暖处聊得正起劲,忘了他这个倒霉兄弟。
侍卫把两只手揣进袖管里,望着天上稀稀拉拉的雨。
唉,也不知这苦差事何时是个头。
“侍卫大哥,屋里太冷了,可否行个方便帮在下取些木炭来。”身后传来的声音就像是从干哑的喉管里硬挤出来的一样,细弱到侍卫还以为自己耳朵冻坏了,“……窗纸也被吹破了,还请您帮忙取几张换上。”
侍卫寻着声,从门缝里瞧进去。
他早就听说这里关了个皇上的男宠。因为在宴会上对皇上大不敬,所以被皇上冷落禁足在此。
往日这男宠只待在屋里,送饭也都是由宫女送进去给他。
他这守门的还从未见过这人长什么样。
从缝隙中,他瞧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站在门后,那人被风吹得身歪体斜,根本不似宫女们说得那般恍若瑶宫谪仙。
得,正好这一肚子火气没地撒。
他咔嚓两下把门打开,那粗鲁的动作把裴闵怀险些吓倒。
侍卫挥手驱赶裴闵怀,道:“去去去,谁准你出来的,往后边点!你不想要脑袋,我还想要。”见裴闵怀往后退了几步,他又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又朝裴闵怀吹了吹,“你刚说了什么,娘儿们唧唧的,我道这大冬天哪来的蚊子。”
裴闵怀拱拱手,赔笑道:“劳烦侍卫大哥帮在下取些木炭和窗纸,多谢了。”
侍卫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把手掌摊到裴闵怀眼前晃了晃。
裴闵怀疑惑道:“侍卫大哥这是何意?”
侍卫“啧”了一声,他还是头一回见这种不懂规矩的主儿。
他用拇指搓了搓食指和中指,说:“这个,该懂了吧。”
裴闵怀这才恍然大悟,但他又马上变得窘迫起来,回避着侍卫咄咄逼人的视线。
“怎么,不想给?”侍卫提高了嗓门。
“不、不是,只是在下进宫时未带什么贵重物品,眼下实在拿不出。”
裴闵怀攥着衣角,刚才那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没有!”侍卫脸上神情狰狞得如同饿鬼,步步向裴闵怀逼近,“我可是听说你先前被赏了许多东西,还说没有,唬谁呢!”
“那些全都是陛下的,在下确实是没东西给你。”
裴闵怀没有退让。
就因为是皇上赏的他才不想用,也不愿用在这种事上。
侍卫从没见过像裴闵怀这样轴的人,跟这种人废话了半天反而肚子里的火气更大了。
“行,没有是吧!”
侍卫转身便要关门。
裴闵怀赶快上前抓住侍卫的手臂,恳求道说:“侍卫大哥求您通融一下……”
“去他娘的,等你什么有了再来烦老子!”
侍卫将胳膊一扬,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下竟如此轻松,就和拍打落在身上的尘埃一样。
等他回头看时,裴闵怀已侧身仰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他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先是四下看了看,而后走到裴闵怀身旁。
“喂,别在这和我装。没用,知道吗?”
他用鞋尖试着踢了踢裴闵怀,裴闵怀仍没有反应。
待看到裴闵怀头下渗出的血迹,他这才赶紧蹲下来,伸手探了探裴闵怀的鼻息。
风吹得愈发狠厉,像刀尖剜肉割了满身。从肉里面翻滚出来的血滴,化作细雨落了满地。
“哎呦,对不住啊大兄弟,今天不知怎的有点闹肚子。嘿,你这怎么还把门打开了?啧,这么大雨你蹲外头干吗呢,不嫌冷啊。”
“不,对不住你的人是我。”蹲在地上的侍卫僵硬地抬起头,他面如死灰地看着不明状况的另一个侍卫,“兄弟,咱俩好像得完。”
“唰唰”两声后,轰隆的雷声伴着闪电,瞬间把天地劈得恍如白昼。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裴闵怀缓缓睁开眼,还以为自己到了仙境。
他身下卧的是软榻香枕,身上盖的是金丝锦被,屋子里燃的是香炉暖烟。
若不是头还在隐隐作痛,以及皇上正坐在御座上,他真想就这样躺一整天。
他硬撑着身体起身,想向皇上行礼。
不成想,还没等他开口,便被皇上打断了。
“朕不是说过私下里让你免了这些礼数。”皇上看着手中的折子,未去瞧裴闵怀一眼,“那天以为你听进去了,关了几日这又不记得了。怪不得你会听错朕话中的意思。”
裴闵怀索性把嘴闭上,咬着唇把头低下,一副颇委屈模样。
“瞧你这样子,旁人瞧了去还以为朕让你受了天大的冤屈。”皇上放下手上的奏折,瞥了眼裴闵怀,“唉,躺着吧。”
裴闵怀仍是不发一语,但还是乖乖躺下了。
皇上见裴闵怀躺好,便继续说:“那两个侍卫朕已经处置了,这几天你先在这住着。等你病愈,朕再给你安排别的住处。”
“……”
“你也是,染了风寒也不知道让人通禀一声。朕没说不让你传太医,你身子本就羸弱 ,难道打算就这样硬扛过去吗?”皇上说着便开始责怪起裴闵怀。
裴闵怀缩在床上,更加不敢看皇上一眼。
“朕最近政务繁忙,不是有意要冷落你。”皇上语气缓下来道。
“臣……是我太蠢笨了,总是误解陛下的意思。”
听着裴闵怀憋了半天才说出口的话,皇上干笑了几声。
“你知道吗,今年大旱饿死了许多百姓。昨夜的那场大雨,不知又要冻死多少人。”皇上冷眼看着桌上的奏折,“朕这些日子拨下去的那些钱粮,真正到了灾民手上还不知能有几个铜板。大臣们又是各种猜忌,推卸责任,写的奏章又都是些粉饰太平的虚话。更可笑的是,他们一个个自诩聪明过人,以谁贪得多而沾沾自喜。呵,还真当朕被他们蒙在鼓里!”一声闷响后,奏折倒了满地,亦如高山倾塌,皇上许久才平复下来,他看向吓坏了的裴闵怀说,“要是他们能有你一半的愚蠢就好了,这样朕这个皇帝也能做得舒坦些。”
裴闵怀不知该说什么——这种事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分忧的。
他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咚咚”,门外响起了宫女的叩门声。
“禀皇上,裴公子的药煎好了。”
皇上只冷冷地瞥了一眼,说:“进来,服侍他把药喝了。”
“诺。”
宫女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她来到裴闵怀的床前,将盘中汤药仔细端起。
“公子小心烫。”
裴闵怀左手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吹上面冒出得热气,尝试着小抿了口碗里的药。
自幼时起,他便讨厌吃药。
每每看到碗里散发着难闻味道的黑汤,他要么被背着婢女把药倒了,要么在娘面前哭闹不止来躲避。
也因此,他的病总是反反复复,受过的伤也从未好痊。
他一口咽下去果不其然,这药属实难喝的紧,让他连一半的量都没喝上便受不了了。
他赶紧放下药碗,遮着脸朝一旁剧烈地咳嗽起来。
“怎么不用勺子?”
皇上以为是药太烫,剜了宫女一眼。
宫女吓得立马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吹起来。
“不是,是药太苦了。”裴闵怀扭过头解释说。
皇上看到裴闵怀微红的眼角愣了下,继而板起脸说:“像你这样的药罐子也会觉得药苦,看来这宫女属实该罚。”
“皇上恕罪,是奴婢考虑不周,奴婢这就下去取些糖丸。”宫女跪道。
“只是一碗药而已,陛下请勿怪罪于她。”裴闵怀帮着求情道。
“还不快去。”皇上的话音刚落,宫女便匆匆离开。他又装严肃催促裴闵怀道,“快点喝完,不然凉了可就更难喝了。”
裴闵怀虽然十分抗拒,但也不得不照做。他轻轻吸了口气,把药碗端起来,打算将药一饮而尽。
“你好像不怎么用右手。”皇上瞧着裴闵怀泄气的模样忍笑道,“那只手怎么了?”
“……是幼时被树枝扎伤所致。”裴闵怀答道。
皇上的脸快速冷了下来,他挑了下眉说:“看不出你这么虚,倒挺会闹事的。那条瘸了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
“啊,这、这是我小时候爬树跌得。”皇上学着裴闵怀的口吻抢答道。
“……”
“怎么,朕猜中了?”皇上语气一变,怒视裴闵怀道,“若换了旁人如此欺骗朕,朕早就抄了他满门!哪还容得他如此自在地在朕的宫里,坐在朕的床上,喝着朕命人煎的药!”
“是陛下,陛下说,只要把手筋挑断了以后挨罚就再不会疼了。于是父亲……他就按陛下所说,挑断了臣的手筋。但这也让臣一时无法执笔,因此先皇不再让臣当陛下的侍读。”裴闵怀跪道,“腿伤和脚伤是臣与陛下练习骑射时,臣没能躲过陛下射来的箭,因此所伤。”
“当真?”
“臣万不敢有所欺瞒。”
不知何时,皇上已坐到裴闵怀的身旁。
他直接抓起裴闵怀的右手,三下五除二地将手上的一圈圈绷带解开。
那只手上满是伤痕,从指尖到手掌竟没有一块好肉,几根手指并在一起的样子如同鸡爪一样。
他细细打量着这只手,像是在把 玩什么新奇的玩物一样。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将那只手一整个插进了药碗里,好奇地去看裴闵怀
但见裴闵怀低垂的脑袋没有任何反应,他便恼怒地抓起裴闵怀的脸,让他对向他。
裴闵怀脸色惨白不见一点血色,显然一副惊惧过度的样子。
药碗被跌碎在地上,白色的碎片混着黑色的药汤溅了一地。
裴闵怀怔怔地看着被药汁渗透的手掌,仿佛看到了血液从缝隙中流出来,长好的皮肉被硬生生剥开,露出被敲碎的白骨。
他还是和那时一样,捧起他的手,和着手上的血污贴在脸颊上,任由污秽流了满身。
“好暖和啊,梓瑜。”他的笑容是那般明媚,语气是这般温柔,“这感觉真好,不是吗?”
如果明天没有第五章,很遗憾这章没能过沈。。。不明白为什么没攥劲的内容,也不放我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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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凛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