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并没想起什么。
这几日他每每叫起“梓瑜”这个名字时,心中都是难掩的喜悦和兴奋,想必他那时应该很喜欢他。
但裴闵怀见了他又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这又是为什么?还有那条瘸了的腿和受伤手又是何人造成的?除了这些他还受过什么伤?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有没有时时想起他,念着他对他的好?
等等,还有好多关于他的事他都想知道。
皇上对裴闵怀充满了好奇,但裴闵怀则已经一天也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老老实实待着皇上就对他没了兴趣,等到那时他就可以离开。
可自从那日皇上来过后,皇上便几乎日日都来。此外,皇上还赏了他许多东西,这让本就拥挤的屋子变得更加拥挤。
宫里甚至还有人说,皇上来这里的次数比去后宫妃嫔那里的次数都多。
所以他决定下次皇上来时,他无论如何也要让皇上放他走。
“你说什么?”
皇上面露愠色,但为了不吓到裴闵怀还是尽量压制下去。
裴闵怀跪在地上,见皇上没特别生气便继续说:“臣只是……担心家中的妻子,臣来宫中这些时日也没个消息给她,她定是很担心。陛下您让臣陪您几日如今也快一个月了,所以请您准臣回去。”
“哦,这样。”
皇上支着头,手指点着桌子,似乎是在考虑。那一下又一下的声音让裴闵怀心乱如麻,他愈发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离家这么久你家人确实该担心你了……这样好了,马上就要过乞巧节了你便等到那时罢,到时你也正好住了一个月。”皇上开口道。
裴闵怀不敢相信皇上竟就这样轻易答应了他。
“这是真的吗陛下?”
皇上勾了勾唇,道:“当然,朕何时骗过你。”
他真的很想掐死裴闵怀。
裴闵怀高兴地立刻连磕了几个头,嘴上说些感恩皇上的话。
“以后只你我二人的时候,少做这些循规蹈矩的事。”
皇上这次没再多留,甚至都不想再多看裴闵怀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对裴闵怀感到厌恶。
自从得到了皇上的应允,裴闵怀的脸上明显比之前多了些神采。
果然,人是会变的。皇上已不是以前的太子,性格也变得不再恶劣。如此父亲的苦心和教导都没有白费,他也能走得安心些了。
他为自己这些日子把皇上想坏了而感到内疚,所以想着下次皇上来要好好待他。
于是,他日日都在园子里转悠几圈,或是在树荫下看看书,或是洒扫一下院子,或是和路过的宫人说说话——尽管宫人们见他就躲。
有人心情好,便有人心情坏。
皇上这几日的心情可谓是坏到了极点。
全宫上下除了裴闵怀没一个不遭殃的。后宫的嫔妃们都躲在各自的屋里日日祷告,让皇上不翻她们的牌子。就连向来摸得准皇上脾气的李福安近来也总是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淤青导致他连说话都不利索。
宫里甚至还流传出了可怕的怪谈。
只要有谁和裴闵怀说了话,那个人以后便再也开不了口。谁要是多看裴闵怀一眼,第二天起来天就会一直黑着……
当然,以上这些裴闵怀都不知道,或者说是不在意,因为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高兴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乞巧节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便到了。
这次的宴会选在了御花园举办。彼时的御花园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好不热闹。众人在此饮酒、作诗,还有鼓乐、歌舞等娱兴节目。宴会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言笑晏晏的氛围,裴闵怀也不由得被气氛感染脸上多了几分笑颜。
“梓瑜刚才在宫灯上写了什么愿望?”皇上忽然问向和旁人说笑的裴闵怀。
裴闵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行了一礼说:“臣写的是些希望家人能够平安喜乐的话。”
“好,这样的日子是该写些这样的话。”
皇上举杯示意,众人皆举杯,裴闵怀则以茶代酒。饮完后,皇上遂问起,“前些日子听梓瑜说起过你的发妻来着,她是个怎样的女人?”
听到皇上问起妻子的事,裴闵怀有些面露羞色,说:“臣自幼与娘子相识,虽是指腹为婚,但臣从未强求过她。她不嫌臣身体残缺仍愿委身于臣,做臣之妻。自她嫁于臣后臣与他相敬如宾,对待家父家母也向来孝顺。她便是这样的女子。”
“呵。”皇上听完先是冷笑了一声,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起裴闵怀,“朕倒是好奇啊,你这副破烂身子和你那婆娘在床榻之上苟且该是何景象。”
正在裴闵怀对皇上的话不解之时,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妇人来到殿上。那妇人蓬头垢面,身上穿着粗麻布织成的脏衣,露出的半截胳膊上净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
此刻宴会上的人无一不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娘子!”
裴闵怀因太过着急险些摔倒在地上。他扶起倒在地上赵氏,用手轻轻地捧起她满是脏污的脸,又理了理她糟乱的头发。
赵氏的神情有些恍惚,她眯缝着眼努力辨认着来人的面貌。当
她颤颤巍巍地说出“夫君”二字时,他们夫妻二人拥在一起皆哭成了泪人。
“久别重逢的戏真是感人,喜欢吗,朕送你的礼物?为了把她寻来倒是费了朕一番苦心。”皇上脸上虽在笑,但眼中却毫无笑意,“这前戏大家看得差不多了,正戏也该开始了。”
皇上看了眼赵氏身后的两个侍卫,他俩立刻心领神会扒起了赵氏的衣服。
裴闵怀挥开侍卫的手,赶忙将赵氏拉入怀中紧紧护着她。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裴闵怀瞪着那两个侍卫大吼道。
皇上倒是没想到裴闵怀还有这样的一面,顿时来了兴趣。
“继续。”他冷冷道。
侍卫见扒不成赵氏的衣服,便又转而扒裴闵怀的。
一下的功夫,裴闵怀的外衣便被扯烂,连发髻也被弄散。
“皇上这是否太过了……”御座旁的皇后忽然开口道。
她自知这话会惹得皇上不悦,但这样暴力的场面对她一个日日吃斋念佛的女子实在冲击太大。
“哦,皇后也想加个戏?”皇上笑说。
“臣妾并无此意,只是在场还有诸多嫔妃和诸位大臣们,皇上此举恐怕……恐怕有失体面。”皇后说。
皇上岔开话道:“近日朕听闻皇后有在日夜抄写佛经祈福,且已经抄写了几十卷。”
“这是臣妾的本分,只要是为皇上好,为夏朝好,臣妾抄写的这几卷经文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皇后的额上不由冒起了冷汗。
“嗯,你的这份心意倒是极好的。”皇上随即语气一转,“不过今日看来皇后心中还是不够虔诚,只贪吃了几杯酒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这简直有失体面!”皇上怒喝道,“像皇后如此这般不诚之人,佛祖听闻想必也会伤心,更别说保佑夏朝,保佑朕!”
皇后慌了,赶忙道:“皇上,臣妾并非……”
“皇后既说抄写佛经不算什么,那就再把那些你抄过的经文再抄个几千遍,直到佛祖肯恕你的罪为止。来人,带皇后回清思殿。”
直到侍卫把皇后带下去,旁人不敢多为此说一句话。
但这个漫长的夜晚注定不会因为皇后抢了戏而结束。
皇上抬眼看向那两个扒衣服的侍卫,示意他们继续。
两侍卫不敢稍有怠慢,伸手便要拽扯地上两人的衣服。
“陛下!”裴闵怀急忙爬向御座前,“陛下,臣不解此举究竟何意。如果是臣做错了什么,您处罚臣一人就好,臣甘愿受罚。还请放过臣的娘子,她腹中还有臣未出世的孩子啊。”
皇上愣了下,但又立刻大笑起来。那毛骨悚然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宴会,让人不由得寒颤。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会惹朕发笑。”皇上收起笑声,“朕都辨不清了,你到底是不是在和朕装糊涂。你真应该好好看看他们,他们身上的伤,哪个不是拜你所赐。为了弥补你犯下的错误,你难道不应该做点什么供他们消遣一下吗?”
听到此裴闵怀抬起头,看过宴会上的众人。
烦闷的夏夜里几乎每个人都穿着极繁琐的衣服,嫔妃们的脸上个个画着浓重的妆容,官员们的坐姿个个东倒西倾。他们纷纷用手绢或是袖口掩面,生怕裴闵怀看过来。
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怪异,那么的不自然。明明如此明显,明明就在他的身边、他的眼前,为什么他竟愚钝到现在才看出来!
“陛下您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裴闵怀问。
皇上嗤笑着,缓缓走到裴闵怀的面前。
“无聊、没劲、乏味。唉,朕虽贵为天子,但只能过这样可悲的日子。”他蹲下来看着裴闵怀,“所以,朕很高兴你能进宫来陪朕,和朕说说话。可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原本他们可以不必办成这幅滑稽的模样来这里强颜欢笑,原本这个女人也不必变成这副模样在这里受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梓瑜!因为你的自私,因为你的不识趣!是你把他们都害了。”皇上起身来到赵氏跟前,他钳着赵氏的脸仔细瞧了瞧,“她是个好女人,你却不是个好夫君。”
他把赵氏撇到地上,抬脚便向赵氏的肚子踩下去。
“不要!”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裴闵怀飞扑过去将赵氏护入怀中。
而皇上的脚却踩在了裴闵怀的脊背上。
那一脚下去裴闵怀差点晕过去。只见他气血上涌,从嘴里咳出许多血来,溅了赵氏满身。
皇上已是怒不可遏。他抽出身旁侍卫的佩刀想就此结果了这对狗男女。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总是做这种幼稚的事。小时候父亲总跟我说你只是性子顽劣,待到成人后会好许多。如今看来你什么都没变,你还是如同一个五岁的稚童,只会意气用事!”
裴闵怀站起来,怒视着皇上。
“你说什么?”
皇上把举起的刀放下,新奇地看着裴闵怀。
“我父亲说得没错,你这样的竖子小儿根本不配做皇帝!”
裴闵怀气愤得简直要哭出来,他上前抓住皇上的衣服。
“然后呢?”
皇上抬手示意让前来护驾的侍卫退下。
“你怎能如此不知廉耻!”
裴闵怀愤怒地瞪着皇上,气得身体都在发颤。
他都气成这样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还能笑得出来,而且还能这么开心!
皇上眼中满是对裴闵怀的期待。
对就是这样!他的梓瑜只注视着他,只对他愤怒,只为他哭泣。快再说些,再多说些这样有意思的话!
然而,裴闵怀终是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他松开手,滑跪在地上,再一次俯伏在天子脚下。
他将身体压到最低,恳求道:“臣恳求陛下,求您让臣和夫人出宫。”
沉默,可怕又窒息的沉默简直要吞没所有人。
“娘的,你这颗榆木脑袋里除了想着出宫还装了什么!”皇上气得一脚踹翻了裴闵怀,又一下子提起裴闵怀的头,让他与自己对视,“这宫里上下到底哪里待你不好,连朕都对你这么百般容忍,还在今天为了你把这个女人找来。你呢,嗯?不知感恩的东西!你觉得你配朕为你如此劳心费神吗!还想出宫,简直痴心妄想!”
“陛下可是您说过的只要过了乞巧节就让臣出去的。”
皇上愣了下,转而冷笑说:“看来你是误解了朕的话。朕那话的意思只是让你今日见到你的夫人,仅此而已。”
“您,您怎能骗我。”裴闵怀像是没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上,喃喃道,“你说过的,你不会骗我……”
皇上不再理会裴闵怀,起身道:“今夜被你闹腾得朕也有些乏了,你们都散了吧。”
皇上走后,众人听罢皆起身离开。
两个侍卫一个将裴闵怀拽起,一个把赵氏拖走。
那场可怕宴会后,赵氏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天天以泪洗面。
她自知夫君已再难回来,又羞愧于在监牢中受过的屈辱。没多久,她便用一条白绫了断了自己。
然而,赵氏自尽一事未曾有人告诉过裴闵怀,他直至死时也未曾知晓。
再说那裴闵怀,他自从乞巧节后便禁了足。以前还肯在院动的他现在甚至连屋子也不出去了,整日忧愁地望着院中的梓树,一坐便是一整天。
至于皇上,他自宴会后便对裴闵怀失去了兴趣。
如今想来他对裴闵怀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当。
裴闵怀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被玩坏了的烂货——一直都是。他对裴闵怀那点那貌似特殊的感情,也只不过是被失而复得的心情暂时蒙蔽了心智罢了。
从他从未想起过和裴闵怀的过去他就知道,他和他的过去并没有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而他竟然为这么个东西劳心费神了这些时日,现在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瑞启八年的夏天没有下过一滴雨,许多庄稼都枯死在地里,这是远离皇宫的人所要苦恼的事。
至于宫里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关心这些,与下不下雨这种小事比起来,皇上今日的心情如何才是头等大事。
所以,也就更没人关心那些金色鲤鱼的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