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广播电台”所在的区域,与晟视传媒大厦所在的中央商务区仿佛是两个不同的时代。它坐落于滨江市的老城区边缘,一栋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装饰艺术风格建筑内。外墙的石灰岩因岁月和酸雨侵蚀显得斑驳,但那些复杂的几何形浮雕和流线型的窗框,依然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这里的街道相对狭窄,两旁是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在行人稀疏的人行道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老城区特有的、慢节奏的生活气息——街角咖啡店飘出的烘焙香、旧书店里纸张与油墨的味道、还有远处传来的、有轨电车经过时叮叮当当的声响。这一切,与吴晟世界里那种被数据和高分贝广告包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而刻意的对比。
李瑾和林守渊的车停在电台门口,青铜包边的旋转木门需要用力才能推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内部的前厅铺着磨损但依旧看得出图案的彩色马赛克地砖,挑高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巨大的、蒙尘的古铜色吊灯。接待处后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正在织毛衣的女士,她只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们去右手边的走廊,仿佛对他们的到来毫不意外,或者说,对任何打扰此地的宁静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
录音室在走廊的尽头,厚重的隔音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推开门,仿佛踏入了一个时间胶囊。与外界的古朴一脉相承,这里的设备虽然保养得极好,却透着一股旧时代的精致。巨大的调音台像一艘宇宙飞船的驾驶舱,布满了泛着温润光泽的木质面板、黄铜旋钮和密密麻麻的VU表,指针随着设备的低噪微微颤动。墙壁覆盖着厚厚的吸音材料,地上铺着深色的地毯,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种柔和、几乎令人昏昏欲睡的暖色调灯光中。
沈墨言对于他们的到访,似乎真的毫不意外。他正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看起来无比舒适的主播椅上,对着面前那支经典的、带着细腻金属网格的纽曼U87话筒,调试着旁边一台开盘式录音机的磁头。他穿着一身剪裁无比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布料是那种只在特定光线下才显露出细微纹理的昂贵材质,袖口处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雪白的衬衫,以及一枚款式古朴、戒面雕刻着类似声波或荆棘缠绕纹路的铂金戒指,那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冷冽而神秘的光泽。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英俊,却带着一种非岁月的沧桑感,更像是某种亘古存在的优雅造物。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嘴角自然上扬的弧度仿佛天生带着笑意,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最沉的夜,没有星光——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到极致的审视光芒,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接阅读灵魂的频谱。
“林顾问,久仰大名。”沈墨言主动开口,声音通过那支高品质的话筒,更增添了几分磁性低沉的质感,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经过精心调校,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共振,却又在深处隐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听说您能像解读乐谱一样,看透人类行为背后那些杂乱无章的……逻辑旋律?”他微微歪头,笑容加深,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林守渊没有理会对方带着试探意味的寒暄。他直接走上前,将手机屏幕亮出,上面是那条匿名信息的截图。“沈先生,有一个危险的个体,正在系统地利用你的节目和其衍生品,作为他连环犯罪的预告和标志。我们需要你提供听众名单中,对那些承载着‘旧日时光’的物件有特殊痴迷,且具备高智商、精通电子技术和反侦查能力的可疑人物画像。”他的话语直接、简洁,如同手术刀,试图划开对方精心维持的从容。
沈墨言轻轻摩挲着中指上那枚奇特的戒指,动作优雅而缓慢,仿佛在感受某种无形的能量流动。“我的节目,林顾问,”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如同电台里深夜的倾诉,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疏离感,“为所有在现实洪流中感到孤独、失序,渴望找到频率共鸣的灵魂,提供一个精神的避风港,一个……可以安静聆听内心回响的角落。至于他们如何解读我的话语,从中汲取怎样的力量,又将这力量导向何方……”他摊开双手,做了一个微小而富有表现力的手势,“那是他们自由意志的体现,是灵魂自身选择的路径,不是吗?我只是一个信号的传递者,一个……故事的讲述人。”
李瑾适时地拿出了杀手锏——那几封装在证物袋里、用老式打字机敲打、准确预言了命案细节的匿名信副本。信纸是某种特定的羊皮纸材质,边缘微微泛黄,带着手工制作的细微不平整。字体是某种早已停产的打印机型号特有的、略带模糊和撞击凹陷的墨迹效果。
看到这些信纸,沈墨言脸上那程式化的、如同面具般的微笑,终于淡去了几分,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细微的涟漪。他伸出手,指尖修长而稳定,接过证物袋。在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特殊纸张纹理的瞬间,李瑾敏锐地捕捉到,他那一直平稳的呼吸,有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顿挫。
“你认识这种风格。”林守渊用的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句,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紧紧锁定沈墨言脸上每一丝肌肉的颤动,捕捉他眼中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不是泛指怀旧,是特指。你从这些信纸的材质、这独特的墨迹效果、这行文间特定的措辞和韵律里,看到了某种你熟悉的……‘签名’。一个你曾经注意过,甚至可能……交流过的‘签名’。”
沈墨言抬起眼,与林守渊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录音室内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开盘录音机磁带空转时发出的极其低沉的嗡鸣,以及各自心跳在耳膜上的敲击声。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被拉长成了一个世纪。沈墨言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某种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是辨认,是了然,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惋惜的情绪?
“…一个……迷失的‘知音’。”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那磁性的共鸣里,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曾经是我最热情、也是最……偏执的听众之一。不仅仅满足于聆听,他痴迷于探索‘声音的力量’所能达到的物理与心理的极限,热衷于解构话语背后的频率、节奏、沉默的留白所能引发的潜意识涟漪。”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信纸的影像上划过,“但他对节目内容的解读……走向了一个我未曾预料,也绝不赞成的危险极端。他将我关于内心秩序、关于对抗外界噪音的探讨,扭曲成了一种……对现实世界进行暴力‘净化’的许可。他认为我在指引他,去清除那些破坏了这座城市和谐频率的……‘不协和音’。”
“他的名字?”李瑾立刻追问,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随身携带的录音笔上。她知道,这可能是突破性的进展。
“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沈墨言摇了摇头,眼神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仿佛在回忆遥远过往的情绪,“他在听众来信和有限的网络留言中,只使用一个自称……‘调律者’(The Tuner)。他认为现代都市生活充满了刺耳的、无序的杂音,混乱的**,虚伪的交谈,这一切都需要被‘校正’,被‘调律’,回归到一种他想象中的、绝对的和谐频率。”他修长的手指指向最后一封信上那句隐晦的、关于在城市歌剧院废弃区域“聆听最终乐章”的邀请,“这不仅仅是挑衅,更是一次他自以为是的‘成果展示’。他渴望一个配得上他‘杰作’的舞台,渴望有……懂得欣赏的观众。”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林守渊,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现在看来,他等到了。”
林守渊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平静地回应:“那么,沈先生,作为这场‘演出’无意中的报幕人,你是否愿意提供更多的线索,帮助我们提前‘谢幕’?”
沈墨言微微后靠,重新隐没在主播椅的阴影里,只有那枚戒指和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我会提供我所知道的,关于他可能感兴趣的声音频率范围,以及他过去在解读节目时,所流露出的那些……危险的偏好。但请记住,林顾问,李警官,”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最后的告诫,“你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罪犯,更是一个坚信自己正在执行神圣‘调律’使命的……殉道者。他的疯狂,有其自身的逻辑,而逻辑,往往比单纯的疯狂,更危险。”
录音室内,只剩下旧设备运行的微弱声响,以及三人之间无声的、紧绷的张力。窗外的老城区依旧宁静,但一股暗流,已然将这间时光胶囊般的录音室,与城市另一端的科技堡垒、与地下管道中的黑暗追逐,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