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上左丘云提了壶好酒来找第五夏,第五夏有些发愣,看着他好一会说不了话。
两年时间,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了些变化。
左丘云将酒放下,开口道:“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第五夏收回视线,拎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你这是来贺我,还是来哭诉你的情伤?”
左丘云淡然地笑了笑:“你想听哪个?”
“祝贺的话就免了,我知道我很优秀。”第五夏砸了咂嘴,撑着下巴看他,“跟我说说曹姑娘为什么拒绝你吧。”
“怎么不是我拒绝她?”
第五夏嗤笑一声:“那样厉害的一个姑娘,只有她拒绝别人的份。”
左丘云倒酒的手一顿:
“哪怕是左丘家主?”
“哪怕是左丘家主。”
一杯烈酒下肚,左丘云疲惫地沉默下来。
第五夏看他这副模样,垂了眸,开口道:“其实我大概能猜到理由,只是我一直在想,你们相识这么久,她是不是真的肯为你放弃她过往的成就,嫁到左丘家来。”
左丘家人脉稀少,又是侍奉神树的特殊族群,故此左丘家无论男女,没有嫁只有娶,左丘族人的伴侣,皆是嫁到左丘家来。
左丘家不在意伴侣的出身条件,只在意身体是否康健,因为嫁进左丘家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帮助伴侣诞下子嗣。
左丘家富可敌国,不需要族人出去操劳上工,闲无聊的,可帮忙打理族中生意,若是没兴趣,也可以自己在外头找点乐子,只要不影响左丘家,随便你如何。
看起来好像也不错。
可对曹仙来而言,这反而是她与左丘云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因为左丘家的名头太大,大到足以盖掉自己过往的所有。
左丘家也太过特殊,特殊到让她这个弱小的凡人感到惶恐。
曹仙来走过很多地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她去过的地方太少,做过的生意也不够多,漠天那么大,不仅孕育着她雀跃的一颗心,也诱惑着要装下她膨胀的野心。
她欢快地行走在天地间,觉得自己是一只忙碌的蜜蜂,靠着各种不同的花蜜来哺育自己。
自由,又痛快。
可她来到绿岫城,遇到了左丘云,停下了脚步。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合拍的人,她也曾爱过其他人,但左丘云是不同的,可不同在哪里,她其实也说不出来,不过感情本就是如此,讲不清道不明。
一开始都是甜蜜的,纵使偶有不愉快,那也都算是感情中的调剂。
左丘云是个很好的伴侣,若是他做人家的夫君,想来也是个让人挑不出错处的相公。
可左丘云姓左丘。
甜蜜淡去,曹仙来逐渐听见旁人的声音,她开始害怕,退却。
因为她游遍四海、费尽心思所得来的一切,被盖上了左丘家的名号。
人们说她是靠左丘云才有了今日的成功。
她不断解释,说自己本就出色,可人们又说,至少她在绿岫城的一切,总是离不开左丘云的。
多么荒谬,她绝望地捂住脸庞,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绿岫城的这些,或许真的有左丘云的帮助。
那么嫁给左丘云之后呢?
她要花费几年的时间为他诞下子嗣,为他抚育儿女,人生短短几十年,她就要为孩子斩去一节,错失计算不来的无数次机会;或许等到孩子长大,她还是可以继续做她的生意,可是到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她曹仙来的名字?
人们只会说,是因为有左丘家,才会有曹仙来。
她也再不能离开绿岫城了,她会被永远困在左丘家,再也去不了其他地方,她会跟左丘家所有人一样,世代守在这里,守着神树,为漠天付出身为左丘家人该有的牺牲。
这一切都令她害怕。
她的后半生不该是这样的,光是想想,便让她觉得陷入无边地狱。
所以她决心斩断这一切。
她告诉左丘云,他知道他身上的一切很重,而她是个胆小又自私的人,她自认无法与他去面对这样的一个未来,而且她未来本该有的灿烂人生也不比他身上的责任轻。
她知道他无法为她放弃一切,那么相对的,她也无法为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所以他们止步于此,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
因为再往前一步,过往的所有美好,都要被怨怼取
代了。
左丘云说不出话,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无力地垂下了眼泪。
自此分别,曹仙来离开了绿岫城。
而第五夏对曹仙来的所有复杂情感只剩下钦佩。
“阿绛。”
左丘云醉醺醺地唤她。
“嗯?”
“有朝一日,你也会觉得左丘家成为你的负累,而就此离开吗?”
“嗯……”
第五夏提着酒壶站了起来,背着手看着天上耀眼的月亮。
“不会。”
佯装醉酒的左丘云忽然睁大了一双清醒的眼,怔怔地看着她:“不会?”
第五夏转过身来,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挂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斩钉截铁地开口:
“不会。”
……
两刻钟的故事讲完,后月听完悠悠地做出了点评:“看似是左丘云在做选择,其实真正做选择的你们,一个都没有选择他。”
第五夏拍拍灰尘站了起来,她将水壶别到腰间,站在高处眺望着远方,一双锐利的眸子难得变得温柔。
万家灯火点点印在她眼中,她却只锁住其中一盏,轻声开口:“至少他在选择的天平上曾一度占高位,这已说明他足够重要。”
承晚则道:“听长老们的意思,曹姑娘是又回了绿岫城,那么左丘云可是又有机会做选择了?”
第五夏笑了笑,带着难得一见的温和,摇了摇头道:“你去见见曹仙来吧,若你真能理清我们之间的选择题,你足以当左丘家的上上宾。”
话说完后第五夏又迅速招手,将手下唤回,继续钻进树丛中埋头寻找。
而后月走近承晚,抬眼看他,难得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承晚,如果你有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向我开口。”
承晚有些诧异,看着后月略显踌躇的神情,迟疑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后月无奈:“感情的事,贸然插手,容易沾一身腥。其他也就罢了,如果惹毛了左丘云,你的所有事情都不必再进行下去了。”
承晚恍然,明白她这是不建议自己碰这件事,承晚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感情经验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容易遭到反噬,但凡事不试一下,又如何能知道结果呢?
“我知道这事容易得罪左丘云,但是前辈放心,我自有打算。”
后月见他仍旧坚持,也不再劝他,只是温声开口道:“虽然我不太知晓你在做些什么,但要是有实在难以解决的事情,在我允许的范围内,我都可以帮你一帮。”
承晚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前辈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后月看着他的眼动了动眉梢,有些莫名其妙:“你又没跟我讲过,我如何得知?”
承晚下意识答道:“我以为……”
未说完,却又及时住嘴,后月了然地轻眨了下眼,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我真的没有窥探他人**的嗜好。”
“我……抱歉。”承晚别开眼睛,不敢看她,却不想突然被后月拉过手掌,他下意识想收回,手中却被塞了两个果子。
“饭还是要吃的。”后月重新将手背回身后,笑意盈盈地看了他一眼,悠然地转身踱步走开,承晚听见她的声音渐渐拉远,“还有,我们再多认识点彼此吧。”
承晚手指慢慢收紧,看着后月的背影,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果皮,心头微动。
……
一天悄然而过,由于今日颇有收获,第五夏也没让一群人熬通宵,招呼着众人回去休息。
承晚今日没再起什么作用,晚饭时间一到就被后月赶下山,一群人忙活一天,第五夏还想带着后月回去,却不想被后月拒绝。
“我留着,再找找。”
第五夏惊讶:“你不用休息吗?”
“唔……”后月坐在树上单膝屈起,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手中清酒,“大概不用吧。”
第五夏看着她,夜色极浓,月光却亮极,洋洋洒洒落在她身上,将她轮廓照得模糊,她微眯着眼,慵懒地看着天上的星,清酒入喉,恣意得不似凡人。
第五夏突然就觉得后月看起来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本来还想再与后月说些什么,可此心念一动,她就什么都没心思说了。
那念头在心头盘桓许久,使得第五夏下山时仍在想着,可等到踏入月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时,这个念头又莫名淡了很多,肩膀塌下,一日的疲惫瞬间涌上,迈入房门,一道年迈的声音传来,所有奇怪的想法顿时被抛到脑后。
“阿绛回来了。”
烛光微闪,豆大的火光将屋里的人影拖得老长,第五夏看向坐在摇椅上的老妪,当即嗔怪道:“阿嬷,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老妪虽年过八十,但仍旧精神矍铄,正乐呵呵地翻着书:“你要是今晚不回来我也就去睡了,但听说你要回来,我就再等等你。”
第五夏给自己倒了杯水,挨着阿嬷坐下,哼了一声:“下次让那群家伙嘴巴给闭牢一点。”
说着,又将阿嬷手上的书抽走,不悦道:“这么晚还看,眼睛不要啦?”
“哎哟。”阿嬷从摇椅上坐起,拉过第五夏的手轻轻拍了拍,“怎么啦,今日火气这么大。”
第五夏视线落向别处,嘟囔着反驳:“哪有火气大。”
“好好好,没有火气大,那可以告诉阿嬷发生什么了吗?”
第五夏沉默了一会,弯下腰枕在了阿嬷的双腿上,声音低沉:“今天有人向我打听家主跟曹姑娘的事。”
阿嬷抚着第五夏的头发,轻声骂道:“是谁这么不识好歹,来触我们阿绛的霉头,看我不去收拾他!”
第五夏低声笑了笑,蹭了蹭阿嬷,叹了口气:“他靠山大得很,可收拾不了他。”
“这样啊。”阿嬷长长地念了一句。
第五夏闭上眼睛,听着外面被风吹得沙沙响的树叶声,安静了许久,几乎让阿嬷以为她就要睡着时,她却突然半睁开眼,沙哑着声音开口:“阿嬷,你当初要是选择先门主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阿嬷抚着她头发的动作未停,并未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后悔的事,她声音平静,循循劝导:“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第五夏沉默地看着地上跳跃的树影,半垂的眼帘挡住她眼底不甘的情绪,她抿紧嘴角,复又松开,只郑重道:“我非要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