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潇最终还是没有抄那二十遍《职制律》。
她用半个时辰,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关于优化御史台弹劾流程与文书规范的若干建议》,并附上一份精心设计的《弹劾奏章标准化模板(试用版)》,放在了谢玄的案头。
谢玄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只见那“模板”上,清晰地分列着“被弹劾人基本信息”、“主要事由”、“证据清单(需附来源及佐证)”、“违反律法条款”、“危害性分析”、“处理建议”等栏目,逻辑清晰,条理分明。甚至还在末尾贴心地加上了“备注:请使用官方书面语,避免情绪化表达及人身攻击”。
他拿着那张纸,沉默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这女人……虽然行事荒唐,言语粗俗,但弄出来的这东西,竟该死的……有用?
他强迫自己压下这个“危险”的念头,将那份“建议”连同“模板”一起锁进了抽屉最底层。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东西有可取之处,否则她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然而,林潇潇的“影响力”显然不是他能轻易锁住的。
几天后,一场关于漕运粮食损耗问题的议事在御史台正堂进行。几位资深御史正争得面红耳赤。
“归根结底,还是漕兵懈怠,监管不力!当重罚以儆效尤!”
“非也非也,乃是沿途河道年久失修,耽搁行程所致,当奏请工部拨款清淤!”
“依老夫看,根本在于计量器具不一,给了贪墨之辈可乘之机!”
众人各执一词,吵吵嚷嚷,半天没个结论。
谢玄坐在上首,眉头紧锁。这些问题他何尝不知,但牵扯甚广,绝非单一原因,解决起来更是千头万绪。
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那个……打扰一下各位老师。咱们能不能先做个‘根因分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安乐公主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坐在最末位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锉刀,悠闲地修着指甲。
一位姓孙的老御史立刻吹胡子瞪眼:“公主殿下!此乃朝廷公务重地,您怎可……”
“孙大人别急嘛。”林潇潇放下小锉刀,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我就是看各位讨论得辛苦,想提供个小小的思路。请问,漕粮从江南运到京城,主要经过几个环节?”
有人下意识回答:“征收、装船、运输、入库。”
“很好。”林潇潇站起身,走到前面,随手拿起一支笔,在旁边的白板(其实是准备用来记录会议内容的巨大宣纸)上画了一条线,分成几段。
“那我们就在每个环节上找问题。征收环节,有没有‘淋尖踢斛’、故意压秤导致虚报损耗?装船环节,包装是否规范,有没有人以次充好、中途调包?运输环节,除了河道和漕兵问题,有没有遇到地方势力勒索‘过路费’?入库环节,验收标准是否统一,守仓官吏是否克扣?”
她一边说,一边在每个环节旁边写上可能的问题点,条理清晰,瞬间将一团乱麻的争议分解成了若干个可验证的具体问题。
刚才还吵嚷不休的堂内,此刻鸦雀无声。几位老御史看着那张被写得密密麻麻的“分析图”,陷入了沉思。他们吵了半天,竟不如这纨绔公主几句话切中要害?
谢玄凝视着林潇潇的背影,眸色深沉。她此刻专注分析的模样,与平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判若两人。这种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思维方式,他从未见过。
“所以,”林潇潇总结道,“与其在这里争论该罚谁、该找哪个部门,不如先成立一个‘跨部门联合调查小组’,沿着漕运路线,针对这几个关键环节进行‘实地审计’,拿到确切数据和证据。到时候,该谁的责任,一目了然,解决方案自然也就出来了。这叫‘用数据说话’,比拍脑袋吵架有效多了。”
“公……公主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一位刚才还激烈反对的御史,忍不住喃喃道。
孙老御史脸色变幻,最终哼了一声,虽未赞同,却也没再反驳。
谢玄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依公主之见,这调查小组,当如何组成?”
林潇潇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这就不归我管啦,谢大人。我只是个小小的‘监察见习’,提供点不成熟的小建议。具体执行,还得您这位领导决策。”
她将“领导”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点狡黠的意味。
谢玄:“……”
他感觉胸口又被堵了一下。
议事结束后,众人散去。林潇潇正准备开溜,却被谢玄叫住。
“公主。”
林潇潇回头:“谢大人还有何指教?不会是又想让我抄书吧?”
谢玄走到她面前,沉默片刻,才道:“你今日所言,虽仍有僭越之嫌,但……思路尚可。”
这几乎是他能说出的最高程度的认可了。
林潇潇夸张地捂住胸口,瞪大了眼睛:“天啊!我没听错吧?冰山大人居然夸我了?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谢玄刚缓和一丝的脸色瞬间又沉了下去。他就知道,不能给这女人半点好脸色!
“不过,”他强行扭转话题,恢复冷冰冰的语气,“你昨日怂恿后妃之事,影响恶劣,赵御史的弹劾并非空穴来风。陛下虽未追究,但你需谨言慎行,莫要再惹是生非。”
林潇潇凑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气息,她压低声音,带着戏谑:“谢大人,您这么关心我啊?是不是怕我树敌太多,到时候您保不住我?”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谢玄身体瞬间僵直,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猛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放肆!本官只是尽督导之责!”他语气严厉,却莫名透着一丝慌乱。
林潇潇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哦——尽、责、啊。那我谢谢大人您的‘尽责’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说完,也不再看他精彩的脸色,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心情愉悦地离开了正堂。
谢玄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抬手揉了揉依旧发烫的耳根,心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烦躁。
这个女人……
他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