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林潇潇穿着一身特意改制过的、便于行动的窄袖官袍,准时出现在了御史台衙门口。
然后,她被拦下了。
守门的吏员是个面生的年轻人,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这位……大人?御史台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林潇潇挑眉,很好,下马威来了。她也不恼,笑眯眯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小巧的银质腰牌,在吏员眼前晃了晃:“监察见习,林潇潇。劳烦通报谢大人,就说他亲点的‘搅屎棍’……哦不,新下属来报到了。”
那吏员看清腰牌,脸色微变,又听到她后半句话,表情更是精彩,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大人请稍候。”
片刻后,林潇潇被引了进去。御史台内部比她想象的更简朴肃穆,青砖铺地,廊柱暗沉,来往的官员个个步履匆匆,面色凝重,连交谈都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卷宗和墨汁混合的、严肃到近乎压抑的气息。
她被带到一个狭窄的值房,里面除了一桌一椅,以及堆了半人高的空白奏疏和律令典籍外,别无他物。
谢玄正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声音冷淡得像结了冰:“《大雍律·职制律》抄写十遍。未抄完,不得踏出此门半步。”
林潇潇探头看了一眼,那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工整得如同印刷体。她“啧”了一声:“谢大人,这就是您的‘亲自督导’?我以为至少会有个入职欢迎仪式,或者介绍一下同僚呢。”
谢玄终于抬起眼皮,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扫过她,不带丝毫温度:“御史台不是戏班子。既入此门,当先明规矩。公主若受不了,现在便可向陛下请辞。”
“受得了,怎么受不了?”林潇潇自顾自地搬了个绣墩坐到他对面,双手托腮,“不就是抄书嘛。不过谢大人,在抄之前,我有个小小的疑问。”
“说。”
“您让我抄《职制律》,是想让我明白官员的职责和法纪。可据我观察,御史台目前的运作模式,似乎……效率不高啊。”林潇潇眨眨眼,开始输出,“您看,这么多空白奏疏堆在这里,说明弹劾流程繁琐,信息传递慢。官员们个个行色匆匆,但眼神交流匮乏,部门协同性肯定差。最重要的是——”
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咱们御史台的‘核心产品’,也就是那些弹劾奏章,质量参差不齐。有的言之无物,纯属骂街;有的抓不住重点,看得人昏昏欲睡。这严重影响了咱们部门的‘业绩’和‘品牌形象’啊,谢大人!”
谢玄执笔的手顿住了,一滴墨汁晕染在宣纸上。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听到有人把弹劾奏章比喻成“产品”,把御史台的风评说成“品牌形象”。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第一天就被她气死:“公主高见?莫非还要本官给诸位同僚做个‘业绩考核’?”
“哎!说到点子上了!”林潇潇一拍手掌,满脸“你终于开窍了”的赞许,“KPI考核,势在必行!我们可以从几个维度打分嘛,比如‘弹劾成功率’、‘案件复杂程度’、‘文书写作水平’、‘信息搜集能力’……末位淘汰,奖励先进,这样才能激发团队活力嘛!”
“胡闹!”谢玄终于忍不住,将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弹劾检举,乃为国为民,肃清吏治,岂能沦为争强好胜、博取绩效的工具?!”
“工具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使用工具的人和方法。”林潇潇毫不退缩地回视他,“一套好的激励机制,能让清官更有动力,让庸官无所遁形,让贪官闻风丧胆。谢大人,您一味强调动机纯正,但若方法笨拙,效率低下,岂不是辜负了您这一腔忠君爱国之心?”
谢玄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这女人的逻辑简直……歪理邪说!可偏偏,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那套说辞,像裹了糖衣的毒药,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喧哗。
“谢大人!谢大人您要为我等做主啊!”一个哭天抢地的声音由远及近。
林潇潇眼睛一亮,哟,来业务了?
只见一个穿着七品官服、形容狼狈的中年男子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谢玄面前,声泪俱下:“下官……下官要弹劾安乐公主!”
林潇潇:“???”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谢玄眉头紧锁:“赵御史,何事惊慌?慢慢说。”
那赵御史指着林潇潇,手指都在发抖:“昨日……昨日公主在宫中,竟将后宫诸位娘娘召集起来,开了个什么……什么‘职业规划座谈会’!她蛊惑贤妃娘娘出资开办‘宫廷织造坊’,还怂恿德妃娘娘研究什么‘御膳房标准化流程’!这……这成何体统!后宫干政,牝鸡司晨,此乃祸乱之始啊公主!”
林潇潇想起来了,昨天下午她确实去后宫转了转,看不惯几位娘娘为了点衣料份额和皇帝行程争风吃醋,浪费人力资源,就随口“指导”了两句。没想到反响这么热烈?
她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到赵御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赵御史,是吧?您先别激动。来,我们做个简单的‘问题分析’。您弹劾我,核心诉求是维护后宫秩序,防止干政,对吗?”
赵御史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冷静搞得一愣,下意识点头:“自、自然!”
“很好。”林潇潇点头,“那么请问,贤妃娘娘用自己份例开的织造坊,解决了二十名宫女退役后的就业问题,丰富了宫廷用度,还为内库增加了收入,这算不算‘利国利民’?”
“这……”
“德妃娘娘研究标准化流程,让御膳房出菜效率提升三成,浪费减少一半,陛下和各位娘娘吃得更加及时、舒心,这算不算‘提升皇室幸福感’?”
“可、可她们是后妃!理应……”
“理应什么?理应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等着皇帝翻牌子,然后为了这点事斗得你死我活?”林潇潇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赵御史,您这是看不起女性,还是看不起陛下的眼光?认为陛下就只能喜欢一些空有皮囊、毫无灵魂的附属品?”
赵御史脸都白了:“你……你血口喷人!”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性。”林潇潇摊手,转向一直沉默的谢玄,“谢大人,您看。赵御史的弹劾,动机或许是好的,但显然没有做好‘前期调研’,未能全面评估事件的利弊,仅凭‘不合礼法’四个字就妄下论断。这在我们的‘KPI考核’里,属于典型的‘信息搜集不充分,结论片面’,是要扣分的。”
谢玄看着侃侃而谈的林潇潇,又看看面如土色的赵御史,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预感到,他接下来的御史台生涯,将永无宁日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赵御史,声音疲惫:“赵大人,此事……本官已知晓。你且先回去,将事情原委,详细写份呈报上来。”
赵御史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走了。
值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潇潇笑眯眯地凑近谢玄:“谢大人,您看,我这‘入职第一课’,实践教学,效果是不是比光抄书强多了?”
谢玄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复又睁开,指着那堆空白奏疏,从牙缝里挤出比刚才更冷的命令:
“《大雍律·职制律》,二十遍。”
林潇潇:“……谢玄你公报私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