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宝贝 第36章 权杖04

时间逐日逝去，春去冬来，吉来从不舍中走出，恢复了原有的神采。

他每天都精神抖索，昂首挺胸，高抬下巴，迈着小短腿阔步前行，以国王般的气势自信巡视王宫。

一大群人跟在身后，浩浩汤汤。骑士史阿蛮及他率领的数名护卫，披着盔甲，沉默无声地随从；女仆莎拉提着木编花篮，小王子采集的滴着清露的鲜花盛放其间；弄臣喜欢踮脚走，一路歌唱，引得王宫的仆人悄悄看来。

歪帽熟视无睹，在小王子笑他时，唱得更大声了。

当上台阶，每到顶层，犹如有某种命运般的牵引，鼓动他回头。入目尽是攒动的人头。身着盔甲或各色长袍的男男女女从不会踏上最后一层的台阶。

俯瞰人群。这种感觉无比美妙，好像幼时伊恩大哥第一次带他坐上石狮鹫。激动淹来，他却不再大叫，而是抿紧嘴唇，享受着令自己心潮澎湃、无法控制的情感。他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说不出他因何而激动，直到歪帽的歌声唤回思绪。

吉来收回视线，转身领着众人朝前走。莫名的激动已然消失。它虽使人快乐，但小孩心思多变，他心神很快被目的地占据——

宫廷的花园。

那是被森林女神赐福的林地，景致清朗明媚，翠林红木，溪涧清澈，鸟鸣声清脆绕耳。靓白的大理石长廊延展开，远看绿意葳蕤，金银花缠绕根根石柱，行走其间，有紫藤垂落，馨香扑鼻。吉来总爱去此处，无论冬夏，仿佛春日从未离去。

他向芳香的绿地扑去，打滚嬉闹，成群的蝴蝶自草地涌出，如喷泉向四周溅开，吉来又笑又叫，从地面跃起，穿梭林木追逐彩蝶。枝头的小鸟被惊动，振翅飞向天际，群树窸窣，绿叶摩挲赤木，犹有神在呢喃，静谧之处霎时生机勃勃。

一个下午过去，他华贵的衣裳沾满草屑，女仆轻轻为他拍去。史阿蛮抱着玩闹一天略有疲惫的王子。他打了个哈欠，目光却不舍地流连在花园，“真的不可以在这里睡觉吗？”

学者扯出一个礼貌的笑：“安娜公主会拎剑来砍了我们。”

歪帽咯咯笑，“砍喽，砍喽，我知道！把小刀一挥，脑袋落地。死人说过，我知道，我知道！”

吉来听了反驳他，“歪帽，乱说话。死人哪能开口。”

歪帽脑袋轻斜，破帽子尖尖垂落到脖子边。吉来好奇帽子怎么不掉下。“嚯！嚯！嚯！神明有福音，死人会说话！”他哼哧哼哧地唱。

学者皱眉揪回话题，“天色已晚，殿下，我们快些回去吧。安娜公主等您呢。”

提到姐姐，吉来不再和歪帽争执，他妥协，“好吧，”小手一挥，“走。”

回到寝宫，安娜果然在。她上下打量幼弟，从他未清理干净的衣襟看到草屑，笑着夸他不愧是林间地的好小子。林间地人崇尚自然，骨子里有野性，但随着城市建立，不乏有人贪图享乐，安娜高兴弟弟没有堕了族人的骨气。她又是一番夸奖才离开。

然后，吉来照旧和众人食用晚饭。在女仆的服侍下，他洗漱换衣，躺上床。老奶妈坐在床边，轻声为他讲故事。

吉来忽地想到歪帽说的话。“老奶妈，死人会说话吗？”

他在饭桌上问过学者托德。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年纪轻轻就十分古板的男人，但吉来得承认，此人学识渊博，见识远超莎拉、史阿蛮等。

托德告诉他，逝者葬于绿海，回归女神怀抱。死人开口，悖逆自然，玷污尸体。任何敬重生命和神明的人，都问不出此话。“歪帽？哗众取宠的小丑，”他厌恶地说，“弄臣就擅长这套。”

歪帽就在旁边，“歪帽是小丑哟。我知道！我知道。”他嘻嘻哈哈。

现在吉来又将同样的问题抛向老奶妈。在他心里，老人的博学不亚于托德，他甚至认为，国王身边的大学士都不一定比老奶妈知道得多。尽管人们说老奶妈讲得都是故事，但吉来想，他是殿下，他自有判断。

“殿下怎么看？”老奶妈说。

“人有嘴巴，上下一张，便能发声。死人也有嘴，为什么不能说话？”

“死亡会带走一切，□□、声音乃至记忆。”

吉来嘟囔：“太残忍了。”仿佛这不足以表述他的激愤，他又加重语气道，“诸神怎么可以如此残忍！”

“诸神自有考量。”老奶妈微笑着拍拍他的背，“歪帽说的能开口的死人，并非没有可能。我很小时，听曾曾祖父说过，在很久以前，有过亡灵一族。”

“传闻至高神明尚在时，冤案频出，于是祂令死者复生，指认凶手。为了公正，祂拿走其情感，以使亡灵不偏不倚地复述。之后，至高神陷入沉睡，亡灵族失去踪影。所以托德说得没错，我也不相信亡灵的存在，若不是殿下提及，我差点忘了。”

吉来听了神往不已，可惜地想自己怎么没出生在那个时代，错过了很多。但他转念想到伊恩大哥他们，立马不可惜，反倒庆幸神明没让他早早出生。

之后数年，王子殿下的日程十分规律。沿路的仆从以及园林的园丁每看到小王子出现，便知道什么时候了。期间两位哥哥回来过几次，身上风尘仆仆，脸色憔悴，且一次比一次凝重。

他们拥抱了下吉来，耐心问了几句幼弟近日如何，在安娜赶来后，打发吉来出去玩。

吉来面上答应，出了门就挥退人群，自己一个人躲在窗下。他听到艾克哥哥对安娜说：“说实话，我认为咱们在做蠢事。”

安娜笑哈哈说让她去。她期待和他族交手呢！

伊恩再次拒绝了她。“太危险了。我们派往诸夏群岛的探子带回消息，卢热人利用巫术训练出一批冷血武器，不怕疼不要命，只要有气，哪怕仅是一丝，也不会停下挥刀。”

艾克的声音气馁、发闷：“高地人也没好到哪去。他们杀不完，跟林间地的叶子一样多。秋日杀了一批，反而给来年春的嫩芽腾出了位置似的。安娜，你知道吗，我在战场看到了女人和孩子。那个孩子，和小弟差不多大啊......”艾克一顿，才抖着嗓说，“森林女神在上，兴起战事，我们真的做对了吗？”

一向洒脱的二哥艾克说出这种话。室内陷入死寂，隔了半响，吉来才听到有人打破沉默，是安娜。她嚷道：“诸夏群岛热得跟火炉没两样，极寒冰原恰好相反，反正都不是人能住的地方。哪里比得上林间地温暖可人。这么说，根本没必要兴战嘛。我要去找国王。他该听听建议了。”

“安娜。”

“不——”

“我要去！”

两位哥哥的劝阻声停住，朝发出声音的窗外看来。吉来趴在窗户上，挥舞双臂，“走！”若没有战争，哥哥们都能留在宫廷吧。他的脑子开始畅想，若国王答应，以后可以和伊恩、艾克做什么了。他们兄弟还没一起在草地里打过滚呢！

安娜高兴地说：“好小子，跟姐姐走。”

伊恩来窗户边捞起吉来，拍走吉来衣襟上的灰尘，“别让小弟和你一起承担国王的怒火。”

安娜啧了声，自己离开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人，王宫的人传，安娜公主触怒了国王，被关在塔里禁闭一个月。

得知伊恩他们要启程，吉来眼泪掉个不停，他哭累了，抱着伊恩大哥送的猫入睡，醒后，小猫不见身影。莎拉和史阿蛮他们翻遍了王宫也没找到。

“王子殿下，畜生还是用笼子关住得好。”托德说。

最后，吉来顶着红润的眼眸送行，他不愿意哥哥们远行，拉住他们披风的一角，紧紧攥在手心，委屈着哭诉：“小猫跑了。”

“别伤心，我再给你带一只。”

伊恩从不骗人，至少对吉来而言，他说过的话，必然会成为现实，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是吉来等啊等啊，只等到仆从们遮遮掩掩地私语，他们眼中有竭力藏起来的怜悯。吉来命令他们从实说。

莎拉眼神飘忽，支吾道：“殿下，没什么，很快不是要女神大典了吗？大家思考买什么呢。”

“莎拉，跟我说实话。”吉来面无表情地说。莎拉却白着脸闭紧了嘴。

“歪帽，你来。”

向来嘻唱不停的歪帽罕见地只是轻声哼着曲调。他闻声看来，“殿下哟，有人不让歪帽说。歪帽也不想看殿下伤心。”

“托德！”吉来看向学者。学者摇头，咬死他们讨论的是庆典一事。

吉来气得胸膛起伏，指着这群人，“你们敢瞒我，还欺骗！我要惩罚你们。谁再说一句谎话，就给我滚蛋。我的宫殿不养废物。”

史阿蛮站出来，单膝跪下亲吻吉来的衣摆，“别生气，殿下。史阿蛮永远为您献上忠诚。”他道出了数日前便传来的王宫人人皆知的信息——

伊恩和艾克两位王子战死，尸骨无存。

骤然听闻恶讯，吉来眼前发黑。史阿蛮赶紧抱住他。

这一次，伊恩背弃了誓言，做他最不屑、轻蔑的违约之人。但是——

怎么可能？吉来不相信，大哥英勇威武，谁能杀了他？还有二哥艾克。在立莉出嫁的比武大赛上，他见过来自各地的勇士，最后的冠军河泽之主苏丰确实能力过人，可在他看来，远远不及两位哥哥。

不可能啊。吉来推开史阿蛮，抽噎着怒骂他，“你也是个坏家伙。比他们还坏！你在骗我对不对？”

他们都在瞒他、骗他。他不信，他要去找安娜。

莎拉他们拦不下，随小王子前往安娜的宫殿。吉来从未见过姐姐的宫殿如此萧条。往日人来人往的宫殿只有零星的仆从。他们见吉来，问好后，告诉小王子：

得知两位殿下的死讯后，安娜公主跑去找国王大吵一架，就此离开王宫，一直没回。

吉来只觉一股寒意刺入身体，血肉为之冻结。很快，他分不清那抹冰冷来自哪，宛如置身于冬日。极寒之地也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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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权杖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