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地县令的陪同下,苗村来了位衣着锦绣的贵人。光是他手指上的一个玉扳指,便价值不菲,整个村不吃不喝大半辈子也买不起。几个侍从跟着他,寸步不离,活像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子蛊。
一伙人朝着距村数里外的小木屋行去。苗乡排外,外人进村需有族人充作向导,以接引一二,否则只会吃上毒蛇恶虫的招待。苗人久居深山,寻常不外出,想见人全凭运气。唯有一人除外。
“此人乃苗女与汉人之子,年方十六,目无尊卑,活脱脱一个混不吝。”县令说着,挥手拍开树枝间落下的飞虫。“下官的人上门,掰碎了事理,悉数说尽利弊。这小子油盐不进,反叫嚣要让大人您亲自见他,也不看自己什么身份!”县令啐了一口,小眼睛细瞧贵人神色,脸作讪笑道,“原谅下官方才不雅。实在是替大人生气。千金之躯,岂容宵小冒犯!无怪苗人不喜,赶他去苗乡外围住。”
“好了。”贵人摆摆手。“照你所说,此次献供差事缺他不可,那来见他一面又何妨。至于身份,圣人面前,谁敢说自己尊贵?”珍兽使朝天边遥遥一拱手,“你我俱是大雍臣子,当一心为圣人办事,哪能被尊卑困住?”
县令忙点头称是。“是是是,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大人的眼界就是高,下官狭隘了,还得多多向您这样的贤者学习。”
众人又低头行路。地面泥泞,杂草丛生,寻不到一处干净的落脚点。时有人低声嘟囔,甩手丢开掐死的蚊虫。靴底厚沾软泥,硬生生添重不少,惹人愈发生烦。
珍兽使始终带着淡淡的笑,身旁劲装打扮的侍从却神情冷凝,数次用剑砍断荆棘,为珍兽使清出道。
再一次挑飞毒虫,他指桑骂槐:“混账东西,尽来添乱。”侍从斜看过来,目光没有一点对官员的尊重,“韩县令,恕我直言,让贵人走这种路!出了半点差错,只怕您屁股下的凳子得换个人做。”
县令哎声叫冤,忙不迭朝珍兽使躬身,“大人,哪敢。”
贵人没做声。侍从用剑尖贯穿一只甲虫,鼻腔哼出轻嗤,“大人何必这番作态。瞧这小虫,量它缩头缩脑的也没胆子。”
县令压住不愉,“苗人粗鄙不堪,目无礼法,居于荒野之林,沼泽瘴气密布,他们又嗜爱养虫,蛇虫是其他地十倍不止,咬上一口,能让人半炷香内毙命。相较而言,此路只是难走,虫都没毒性......”
“你当贵人不知道?用得着你解释。”侍从粗暴地打断,自上打量了县令一眼,“原想着你是个聪明的——呵,知道贵人要来,不知道提前修路?”
“修路!?”县令沉下脸,“你若想坏了大人的好事,尽管做去。那小子自小在深林长大,视林木如再生父母。方才砍的枝丫,叫他看见,都少不了一顿滔天怒火。那个野猴子可不知道穿林不易!倘若我们再大张旗鼓,清掉树枝,拔除杂草,他必定会放出畜生咬人,再跑去苗人处添油加醋,告上一笔。届时,你担待得起吗?”
他发火起来,有几分父母官的威严模样。侍从呐呐不语。
贵人方道:“安通,退下。”侍从垂首退后。他歉意一笑,“仆役不懂事,望韩县令海涵一二。”
“哪里哪里,大人手下忠心耿耿,护主心切,可以理解。”县令说,心中愤愤不平。
要不是当今圣人喜欢珍奇异兽,特设珍兽使,拥有无上权利,各级官员需配合其收集运输,违者严惩不贷。而这位李珍兽使又是出了名的阴险记仇,极擅长扯皇帝大旗,养的手下个个嚣张,狐假虎威。堂堂县令怎会对群小人卑躬屈膝?
约莫又行了半个时辰,贵人脸上的笑越发浮于皮肉。县令又是痛快又是惧怕,眼瞅见前方树杈间露出的屋尖,喜出望外,连声:“到了到了!”
一伙人步伐加快,穿过树木,视线顿时开阔起来。空地中央有间简陋木屋,顶有稻草,四周篱笆环绕。
“小兄弟,大人到了,快快来开门。”县令高呼,半晌,无人应答。他尬笑侧头,说:“这小孩许是出门了。还请大人在此稍等片刻。”
“等?”安通上前一把推开篱笆门,“大人亲临,谁敢怠慢!”
院内空无一人,鹅卵石铺出半人宽小路,直达屋前。两侧种菜。草木清香扑面,削散了众人赶路躁意。
贵人难得露出个真切的好脸色,抬脚入门后,侍从相继跟上,靴履在石径留下泥印。县令无声哀叹一句,垂头丧气缀后。
屋用粗桩架高,搭了几个木板作台阶。安通快步上台阶,拍门,没有动静。他又大力拍打几下,安静如初,便抬脚要踹。
县太爷魂都要吓飞,几乎是飞扑过去阻止。“冷静!冷静!这门踹不得啊。那小子有条小畜生,厉害得紧,常留它看门,被咬上一口,七步内必亡。”
安通虽不太相信,到底心有忌惮,转将矛头对准县令。“你们莫不是合起伙来耍人!”
“冤枉啊!下官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这胆量。下官遣人和他说好,但那小子和泼皮野猴无异,性子顽佞,不识礼数,不通人情,又哪里知道守信用?”县令无奈苦笑。
这时,一道轻亮的嘲弄嗓音自众人身后响起。
“哟,聚在门前,辱骂屋主人,你们城里人的教养不比畜生差嘛。”
“大胆!何人出言不逊?”安通怒喝,其他侍从纷纷护围珍兽使。贵人心生不愉,目光发冷。
众人旋身望去,就见名精怪化作般的玉人,俏生生坐在篱笆门顶铺了稻草的圆杆上。他一条腿屈膝踩杆,一条腿放松垂下,嘴叼根稻草。眉佩抹额细带,银饰垂点额心。红穗自耳鬓墨发间若隐若现。
方才听县令一口一个泼皮混不吝,众人还以为是个皮肤黝黑、粗糙蛮横的乡野汉子,谁曾想是个清丽少年郎。安通愣神间,听贵人发话,声音少有的轻缓。
“是我们做的不是,言谈失妥,扰了小兄弟的清净,还请恕罪。”贵人对着吉来作揖,“不知小兄弟名讳?”
吉来讨厌城里人,见了就生厌,给不出好脸色。“小爷叫什么,干你何事。”他把唇一撇,纵身跳下。众人只听铃响,人至地面,并抬步走来。
安通欲上前呵斥,贵人挥手,只好不忿退下。目视人走进,大家瞧清少年穿着,发觉此前见的红穗并非发带,而是系于穿过耳垂的银环上。
时值盛夏,苗人男子多着短衣裳。吉来一身清凉,上着紫色短麻布衣,灯笼裤在脚踝处收紧,外罩滚边绣花短衫,两只藕作的臂膊**。脖子和手臂挂满银饰,行走间,腰间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腰佩铃铛在风中作响。
县令指吉来道,“大人,这位就是之前说的引路人,宋吉来,半个苗乡人......”
吉来眉头蹙起,打断他:“我说了要当那劳什子引路人?”
县令吃了一惊。“你不是说当引路人,得见大人。眼下大人来了,你怎能推脱不认?”
“我只是让他来见我,我好考虑考虑,可没说答应。”吉来轻飘飘看了珍兽使一眼,“如今人我见了。瞧着人模狗样,不是个好东西。我不答应。”
多年来,天南地北,无论大官小官,富商大贾,谁见了珍兽使不是毕恭毕敬,生怕怠慢?安通很久没听过如此直白的冒犯,竟一下未及时反应。
反有人先跳出来,大喝:“闭嘴!”县令瞪眼如铜铃,万分担忧吉来以下犯上的言词殃及自己。“说什么胡话呢!知道这是哪位大人?”
“呸,”吉来啐他一口,“什么大人,瞧着也没壮到哪儿去。我不认。”
县令语塞,有种捶打棉花的无力。安通已从错愕中回神,上前叱责:“无知小儿,速速跪下。你可知,就方才所言,砍你十个脑袋都不够!”
“你才无知小儿。”吉来冷笑,“真砍出十个脑袋,我认下你这个爹又何妨。”
安通:“……混帐!”
这算怎么个事儿啊!县令头疼不已,心里直念叨好个祖宗!他后悔不迭,早知听师爷一言。师爷早早劝他,苗乡人排外,但吉来这小子性子比苗人还高傲。自己怎么偏要犯浑!
贵人不悦,顾及吉来尚有大用,掩面压下,换作笑容满面。“小兄弟,在下李目直,字有节,年长你一旬,若不嫌弃,可唤我句大哥。曾听闻深山有灵,代出英才,今见了小兄弟,方知此话不假。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恨不早与小兄弟相逢......”
“得了吧,叽叽咕咕嚷嚷些什么呢!”吉来说,“瞧你穿金戴银的,不像个肚里有墨的读书人,就别扯那套文绉绉的。我不懂,也不想懂。你们这些人穿上个漂亮衣服,就爱说乱七八糟的话。”
李有节喉咙一哽。“我乃进士出身,承蒙陛下垂爱,成为天子门生,并非无知之辈。方才对小兄弟的夸奖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虚假。”
“行了行了,管你真心假意。阿黑,送客。”吉来吹了声口哨。
就听屋内窸窸窣窣,咔哒一声,门闩落地,木门微敞开,一条通体黝黑的蛇出现。头颅三角,体型有拳头粗,鳞片光滑,擦过木板簌簌作响。待它蜿蜒着爬出,众人惊觉此蛇竟身长几丈,盘踞而立,高至胸部。
黑蛇吐着红信,亮目森然,侍从倒吸一口冷气,手抖着拔出刀,护在主人前。县令早不见身影,人跑远了,两股战战从篱笆后探出身。
吉来捧腹大笑。“你们还是害怕的样子顺眼多了。”
所幸少年没有害人之意。李有节在侍从护卫下退走,出门前,听到吉来对那条畜生和悦道:“没白养你,阿黑,威风嘞!走,给你加肉!”
众人原路返回。白跑一趟,大家神色并不好看。县令请罪。“大人,我回去就派人去教训那小杂种一顿。”
珍兽使摇头,“献供在即,韩县令还是想想如何将功折过,给陛下办好差事。莫要分不清主次。”
“大人说的是。”
“不过,既然韩县令有闲心想旁的事,想来,已有个让人满意的法子。”他笑了笑,“至于那个小杂种和畜生,暂且不要动他,来日方长。”
珍兽使目光幽深,比起怒意,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县令心神一凛,不敢细看,低头称是。
这次是没读过书的小文盲一只。各位看官多多海涵。
世界灵感来自《长安的荔枝》,但肯定不会那么沉重,应该走感情流。想试试,不知钱权好,未被礼法规训过的人一头扎入世俗,像个毛毛躁躁的爆竹精,把其他脑子里全是财啊名啊利啊的人通通炸!炸!炸!
当然以上只是设想,要是写着写着跑偏了或又跑路了,就当咱是个[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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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苗蛊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