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请问您是谢——”看起来年纪更小的那个警察翻了翻自己手上拿着的小笔记本,探头问我:“是谢沉玦吗?”
“是,我是,”我示意他们稍等一下,扭头看向谢存,温和地对谢存说:“宝贝儿,回房间,把门也关上,乖。”
我大概能猜到这两个人找来的目的,可有些事,我不想再撒更多的谎来欺骗谢存,因此,他一开始就不知道是最好的。
谢存开口想反驳,但目光望进我示弱的眼睛里,只是深深地看我一眼,给我留够了面子。
他弯腰,伸手抱走我怀里的汪汪,牵着和他精神面貌差不多的咪咪,并排着失落地走开了。
等在一边的警察同志一副不知道要怎么开口的样子。
我给他们一人倒一杯水,招待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是关于我母亲的吗?”
他们迟疑地点点头。
“过去挺多年的事儿了,总要有个交代,我也一直在等一个交代,有时候喝醉了梦里都在想,”我抬头,像预备吃断头饭的囚徒,跟他们说:“你们说吧,我接受……一切事实……”
年纪稍微大一点儿的警察沉默着站起来,将他随身携带的黑色手提包放到茶几上,拉开手提包拉链,先是取出一个盒子,又拿出成摞成摞沾着暗红色血液的人民币,最后交给我一块玉玦。
三个人都盯着茶几看,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介意吗?”我摸了摸兜,突然问。
他们摇摇头。
我把烟咬嘴里,打火机“嗒”“嗒”“嗒”按了好几下。
“我来吧……”年轻的小警察说。
他接过我手里的打火机,我探出身子,配合着低下头,凌乱的额前碎发遮住我眉眼,我晃悠着对上火,猛吸一口,用手指将烟杆夹走,吐出一口过肺的薄烟,哑声说:“谢谢。”
小警察没接我这句,把打火机放下,自顾自坐回原位,看了看应该是他小师父的大警察。
“讲讲吧……”我拇指抖了抖烟灰,强装镇定地主动问:“怎么回事儿?”
“盒子里……是贵母的骨灰,很抱歉,在你们家属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这样的事,但我们找到时就已经是这样了。”大警察干涩地说。
看我没反应,他顿了顿,又继续张开了口。
事情不算特别曲折——
我老妈在我们家老谢走的前几天,收到了数封医院出具的病危通知书,老妈不想放弃,但卫海最好的医院已经对老谢的病情没有任何办法了。
于是,在医生的建议下,我老妈决定给老谢转院,将他送到首都去,可这笔费用,对于当时的我老妈而言,实在有些昂贵。
在某个陪护老谢的晚上,她觉得她挺直了十几年的腰也不是不能弯下,匆匆忙忙间,一件衣服都没带,就南下回了家。
我老妈和家人交涉的具体过程,面前的警察不得而知,他们只说,对方不愿接受任何来自卫海的消息,当他们还想继续同对方取得联系时,对方动用了军部的关系,令他们连失踪者死亡的消息都没传达给对方就只能无奈打道回卫海了。
尽管有太多的未知,但可以确定的是,离开家门时,我老妈得到了一笔不菲的钱财,也就是茶几上正摞着的那一些。
我猜那时的她一定非常高兴,一只手提着爱人的救命钱,一只手攥着儿子从小戴在脖子上、能给她带来力量的挂坠,眉眼弯弯,柔得像水,恨不得全世界只剩下快乐。
可惜,那样的她,我余生只能在梦里窥见一二。
好不容易得来的幸运戛然而止在回程的路上。
即将进入卫海的一段国道途径一个小村庄,天快黑时,载着我老妈的车子决定停下靠边休整片刻。
我老妈随着车上的人一起下车透气,为了救一个不长眼的小男孩儿,跑上马路,不幸被踩中冰打滑的另一辆车撞倒。
肇事司机急坏了,连忙下车把我老妈抱到车子上,要走了我老妈所有的行李,跟原本的司机说,他会报警,且要立马带我老妈去医院。
原本的司机不想担责,当下就同意了。
流淌的血液打湿了座位下手提包里的钱,尽管一路超速,我老妈还是没撑到卫海,没撑着躺到医院的抢救室。
人的善恶有时候只取决于一念之间。恐慌使这个原本的好心人一脚油门开回了自己家。
他庆幸他还没来得及报警,他哆嗦着腿将我老妈拉到他家亲戚开的殡仪馆火化成灰,提着一包沾血的钱走了。
可这样就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不可能的。
愧疚折磨着他,一天又一天,每一张染了我老妈血的钱都在他梦里和吃饭的餐桌上飘飞,让他寝食不安,让他彻夜难眠,让他成了胡言乱语的疯子,直到上个月,带着悔恨与世长辞。
他的后代在他的遗物中翻出了这包钱,以及我老妈死前攥在手心里万分不舍吻过的玉玦。
由于这包钱上的血迹实在过于触目惊心,他们选择了报警,就此,一桩十多年的悬案终于水落石出。
我不记得我回复了警察些什么,等我缓过劲儿来,天已经黑了,我也已经被谢存弄到床上躺好了。
“是妈妈吗?”谢存小心翼翼地问。
我有气无力地说:“……是。”
谢存摸我头发、顺我毛的手顿了顿,“她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有立即说话。
谢存几乎以为得不到我的回应了。
然而,过了不知道多久,我突然开口:“和哥,不,比哥还厉害的人,所有哥用来照顾你的方式,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哥从小养得娇,冬天爱赖床,我说句衣服凉,她再也没让我穿过冷衣裳,都提早起来用吹风机给我吹热。”
“有一阵儿,我想开了,学上习了,但一直都不学哪有这么好学,她就天天偷着往我书包里塞东西,我累了翻书包,里面都是提前写好的鼓励我的小纸条和小礼物,就跟哥鼓励你和别人多说话一样。”
“……”
太多太多,讲到最后,我已经压着音调、泣不成声了。
我以为我足够成熟,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接受过事实。
对于谢存的责任尽管历练了我,但靠着赵德仁虚假的爱,我还保留着一份幼稚的少年气。
如今,所有的一切,我的寄托、我的希冀,除了我亲手养大的谢存,一切都化为泡影,迟到了十三年的悲痛,终于向我全盘袭来。
我不得不接受:
老谢死了,老妈死了,而造成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我孝敬了十三年的赵德仁。
当那些我没参与过的事情慢慢浮现,蛛丝马迹相互联结,我意识到,这还远远不是最终的答案,根据我对大海的了解,以我谢家当年的体量和规模,就算是刮台风、就算是给老谢看病,我们家也不至于破产。
所以那些我敬爱的叔叔们,他们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递刀的喽啰?提刀的刽子手?还是掷令的判官?
他们没有资格这么对我!
他们身上,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背了四条命!
——我父亲的、我母亲的、谢存父亲的,以及谢存母亲的。
我还活着,被他们蹉跎了十几年人生的我还活着,他们怎么能安然度过余生的每一个夜晚?怎么能聚在一起喝酒并开怀大笑?
眼泪干在脸上,但并不使我感到难受,谢存在睡下前,用温水浸过的毛巾给我仔仔细细地擦过了。
我盯着眼睛红肿一片的谢存——我的眼泪让他的痛苦没比我少到哪里去,既然他想当我的亲弟弟,那就永远当我的亲弟弟吧,他不需要知道这些恶心的东西,我会替我们失去的一切讨回公道,我会成为卫海下一个风光的谢凌峰,而谢存,会成为下一个在我疼爱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谢沉玦!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漂亮的晨光就预示着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台风彻底结束了。
所有血泪也随之离去。
我把我老妈的骨灰放到老谢的骨灰旁边,又把那兜沾了血的钱摆在供桌上。
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我走出储藏室,拨通了一个电话。
“我知道你还没把人给我找着,”我说:“不用找了,已经没意义了。”
“你欠我的人情,就用别的来还吧,这一次,你最好保证自己一定能做到。”
“卫海市海御天承别墅区3幢,我以前的家,去查查,业主现在是不是姓赵,叫赵德仁,以及,想办法查清楚他的全部资产状况。”
“……”
安排好一切,我擦擦额头上的灰,回到餐桌上。
谢存闹着不想上学。
他说他以后也不想上了,只想跟在我身后一步也不离开。
“除非什么?”我装好他的书包问。
“哥,”他站起来,说:“除非你把你不想告诉我的东西全部告诉我。”
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他快速地补充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难过,我不想让你难过!”
“那怎么办,”我把书包递给他,淡淡地说:“你知道了一定难过,你难过哥就难过。”
我们两个看着彼此,最终,谢存无可奈何地接过书包。
家里客厅墙上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谢存要出去坐校车,我趁他还没推开客厅的门,扭头从镜子里看:
经过这五天的磋磨,我和谢存都憔悴了不少,身上也挂了挺多彩。
谢存察觉到有人看他,已经迈出客厅的半只脚停下,循着那道注视,回头也看向镜子。
我们在镜子里对视。
默契地没有挑明,但彼此都深知,对方因为这场台风,在心理上产生了巨大的转变。
数年前,福利院保安室玻璃上的一瞥,我和谢存也是如此地狼狈,但那时,我知道我和谢存该朝着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发生变化,不过,这一次,谢存看不懂我,我也有点儿看不懂谢存了。
或许……
谢存也向我隐瞒了什么?
那可能就像他暴雨里要提刀杀人一样疯狂,但来不及深思,我们只把彼此交给未来。
对,交给未来。
卷二·暖春,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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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过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