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琐事极多,好在有崔永福照管,上下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譬如按凤都风俗,过年要炸各色面点,又要央人写大门二门等各色对联,还要贴门神。过年别人家都祭拜祖宗,洛宅自然不能异类,要请香,买纸马,蜡烛也得请人做,俗称浇蜡烛。本来还要再买一口猪,幸好李行昊送来,也不用另外破费。另外鲜鲜鸭鲜鱼都少不了。银钱只见往外泼洒不见进来,苏宜记账记得心疼。
赶到元宵节后铺子开张,前有温宗学的情面,有许多老爷来捧场。后有消息灵通的人士知道他攀上承绪王爷这棵蓊郁挺拔的大树,都过来凑热闹,生意甚是兴隆。
洛书河主外,苏宜便要主内,管一大家子的吃喝等,还要安排仆人的每日工作。
家里使唤的几个下人虽然是崔永福家的亲戚,品性却与崔永福大不相同。他们都是凤都本地人,目不识丁,口袋里也掏不出几个铜板,却自诩王城脚下住着,见过世面,觉得自己很有本事。
倘若洛书河在家,他们仿佛在贾府琏二奶奶手下做事,寡语少言,极有眼色,又不出错,又会奉承。倘若洛书河不在家,几个男女便聚在背后嚼蛆。他们以为外婆是洛书河的亲外婆,还不敢嘲笑她,暗自取笑苏宜身为富家太太却长着一双大脚,做鞋时浪废好大的鞋面,说出去连带他们也丢人。取笑时还要炫耀地露出自己三寸小脚,仿佛如此,他们便比苏宜高贵许多。并且这些人看着家里的桌椅花瓶花盆,个个目光灼灼,仿佛看自家东西一般。一只眼没看住,便要往衣服里藏一把米、一把绿豆、一个鸭蛋。
珠娘和玉书撞见好几次,都告诉苏宜。
因为没有监控,加上崔永福为人可靠,办事严谨,家里缺他不得。为顾及崔永福的面子,苏宜含蓄地说了下人们几次,并没有多大效果。她也没和洛书河和外婆说,不想为这点小事去烦扰他们,只能自己另想办法。
更可恶的是家里的厨子,偷肉偷油拿去换钱还罢了,他还想方设法地泼米洒面,务必千方百计地浪费。成斤地泡干菜,什么干笋、干香菇、干黑木耳、干黄花菜、干豆角,一泡泡几天,泡烂了好扔。或者一顿切十好几斤猪肉、羊肉,吃不掉的或扔或送人,拿主子家的钱做他自家人情。
珠娘有次忍不下去,说了二句:“城里米这般贵,吃多少饭该淘多少米。这一大盆剩饭,你全倒在沟里,大爷再大的家产也支持不住这般挥洒。”
厨子把饭盆“咣啷”往灶台上一扔,立着两只恶眼喝道:“只说让我做饭,也不曾明说做几碗。若米少了煮出饭不够吃,又要怨人!”
珠娘知道他不是好人,所以一开始特地放缓语气,不想激化矛盾,结果见他不领情,反而强词夺理,不免也带了气:“这何消用人说得?你是厨子,自己也带了眼睛,岂不知饭该够数做!”
这厨子是个歪人,苏宜都不放在眼中,如何肯受珠娘的气:“你这□□!几碗饭就咕咕哝哝的唠叨!便浪费几粒米,算得什么大事?便有一千两、一万两,也是主人家的,干你□□何事!只管这般唠叨不了!”
两人不欢而散。
没过两天,珠娘看他又成桶倒饭,大碗倒肉,实在忍不了,又说他一句不该浪费,厨子倒跳得八丈高,说:“我做厨子十几年,没人敢说我一句不好!你个寡妇也敢说我的不是!只怕是你这□□发骚来寻我!你爷爷我的大78却看不上你这等浪货!再发骚来找寻爷爷的是非,我便把你这□□的臭B拿烧红的铁钳子穿了,再拿麻线缝上!看敢管我的账不管!”
这个厨子拿把竹椅坐在厨房口,污言秽语骂了小半个时辰。
珠娘又羞又恨又吵不过人家,要和外婆说,怕外婆年纪大不能动气。要和苏宜说,知道苏宜性格温柔,恐怕也管不住这等恶人,只能躲在屋内闭口不言。
满院佣人都和厨子沾亲,又都吃过他给的好鱼好肉,见厨子骂珠娘,也嫌她多管闲事,都不理会。
永福媳妇是他们的头,她看不上苏宜,但还不敢明目张胆说苏宜如何,那一腔厌恶都发泄在珠娘身上。她觉得珠娘是个寡妇,应该守自己的本份,自觉主动地去扫院子,倒马桶,侍候老太太、大爷、奶奶、宝少爷的活,应当主动让给身份高贵的管家娘子和她的亲戚们来做,珠娘这寡妇却很不识相,平日把四个主子霸占地牢牢的,老太太、奶奶有事只晓得使唤她。更可恨的是崔永福也高看珠娘,认为她又正气又温柔,对珠娘比对她的亲戚们更加客气,这可彻底打翻了永福媳妇的醋缸。
加上五天前还出了件事:
那天珠娘看太阳暖烘烘地正好,便把宝儿的尿垫洗了挂在院内桃树枝上晒。尿垫外一层是拿洛书河一件半旧蓝绸袍子做的,图它柔软,不伤小宝宝的嫩皮肤,珠娘再给边角缝得漂漂亮亮,像块画布。
但再好的料子和手艺它也只是尿布。遇上一个眼皮浅的媳妇,见大中午大家歇觉,院内静悄无人,把尿布一把拽了,火急火燎地塞进自己□□。
珠娘刚好坐在窗下缝纫,目睹作案全过程,她马上放下针线出来,硬是把尿布从她□□内扒出来。
年轻媳妇是永福娘家舅母的侄媳妇。永福媳妇不说侄媳妇害她丢人,反怪珠娘情商低,不会做事:一个尿布而已,能值几个钱?纵然不该拿,也不该公然这样下她亲戚的脸——再说不看她面子难道不看崔永福的面子?
前仇旧恨加在一起,永福媳妇听了厨子的海骂,只觉心中趁愿,躲在屋内,脸上露出容嬷嬷般得意的笑容:阿弥佗佛,该!报应!
苏宜一开始听前院叫嚷,不知吵些什么。仔细听了才知道都是些脏耳朵的污言秽语。
她把永福媳妇和厨子都叫来,冷脸训斥。她是现代年轻人,受过教育,眼睛里带着大学生的清澈,顾及对方自尊,言语再严厉也难免带了三分客气。
谁知厨子哪知什么教养,不说苏宜性子温和,反认为她这叫好欺负,心理上先藐视她三分,并不把她放眼里。表面是是是,背后照旧。
又幸亏这件事吵得太大声,被外婆听到了。她将前因后果打听明白,果断辞退厨子,又把苏宜和洛书河叫来坐在椅上旁听,再让人把崔永福和他媳妇叫来,恩威并济,半说半训,教育一通。
“你叫亲眷过来帮工,也是人间常情。只是寻个上灶的,也当寻个手脚干净的,怎么寻了这么个恶人?尽日在厨房里捣鬼,上好的粳米,他淘一半,剩下的随水去了。家里只这些人口,他一天切十来斤肉,吃不掉的就扔。珠娘看不过眼,说她几句,他说便浪费了一千两、一万两银子,也不关珠娘事。还掇了条凳子,坐在厨房门口,什么话都骂出来,我都没耳朵听!哪里成个模样!想着你们是亲戚,总有你们出来管,我们在屋内装聋做眼,也将就得,偏你们这些媳妇都躲得干净,只作不知。我有一千两、一万两银子也是我孙子赚给我花的,没得让不相干的人浪费了的道理!”
外婆平常不管事,看着慈眉善目的。真要有事,那七十余年的积威拿出来,压得崔永福和他媳妇大气不敢出。
外婆盯着他们俩,眼中都是凌厉:“我昨日更听了一句不得了的话,这厨子说刀把在他手里纂着,若再惹出他气来,不说珠娘,便是奶奶,也让她活不成!”
室内烧着 旺旺的炭火,本就极暖和,这大逆不道的话更让崔永福的汗层层叠叠地冒出来,打湿了里衣。
外婆冷冷地道:“我们家万不敢留这样的人才!看崔管家素来勤谨的份上,我让奶奶拿了六两银子,把厨子打发出去,这事就罢了。不次再如此,请你们别处高就吧。”
永福媳妇以前在别人家做事,那些老爷奶奶是主子,若心情不好,不该骂也骂,不该打也打,毫不手软,她心理上先畏惧三分。苏宜是新社会过来的人,觉得下人也是人,口头教育为主。永福媳妇有点势利眼的小人作派,把苏宜当作贾府的贾迎春,针扎了也不知道喊痛的一块木头,就有点瞧不上。同时觉得这一家子是外地人,什么都不懂,若非自己老公崔永福早出晚睡的劬劳,家里能有现在的富贵安乐?
因此,别看她平日赶着外婆一迭声地喊老太太,一盆火似地亲热,并非擅长人情事故,是觉得自己地位不一般,不敢说有资格与外婆平起平坐,至少能当半个主子。现在外婆翻脸,她那骄矜的心性吓得无影无踪,低着头,哆嗦着腿,一字不敢言语。
崔永福主要管洛书河的人情交道,迎客送礼,兼采买物品。家中大小事情由他媳妇总负责,他实在不清楚这些内情。今天被外婆软硬兼施地教育一通,他禀性要强,顿时羞得老脸通红,回屋就把他媳妇狠打了一顿。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话在别人家未必适用,但很适合用在永福媳妇身上。经此一打,永福媳妇平素趾高气昂的脾气居然改了大半,路上遇见珠娘,也不再明着翻眼睛了。
其他下人的眼睛平日都盯着永福媳妇的屁股。如今见她尾巴紧紧缩起,也都收敛气焰,规矩了许多。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苏宜原来觉得永福媳妇是个蛮不错的人,闲时会和她说说笑笑。现在不得不改变态度,除了珠娘,她划出主子与下人的界限来,轻易不与永福媳妇这帮人说笑,又学着顾奶奶家的做法,将家里的大米、小麦、绿豆、黄豆、火腿、腌鸡、咸鱼、整坛的鸭蛋、整坛的糟鱼等,还有各色豆角葫芦条等干菜,核桃、大枣、柿饼等等干果,都集中锁在厨房边的小屋里,每日吃多少取多少。玉书识字,由他做好出入库的登记。
永福媳妇向苏宜叨咕几次,说太麻烦,苏宜收起女孩常有的腼腆,一开始板着脸只作听不见,后来有一天想干嘛和她客气,直接训斥几句。永福媳妇立即话也听懂了,嘴也不唱反调了,连带下人们也不敢再茶余饭后再嘲笑苏宜的大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