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第一次和爹出门,上午一共想了九次太太,掉了二次金豆豆,但都被便宜爹拿甜糕,柿饼、风车给哄回去了,又给他买了顶红色的虎头绒帽,又厚实又暖和。
洛书河把帽子两边的小绳子在宝儿下巴上系好,又伸长胳膊把宝儿抱远些,左看右看,红帽子衬着白嫩的大眼睛娃娃,漂亮得画一般,他忍不住把宝儿的脸蛋亲了又亲。
宝儿被他的胡子茬扎得脸疼,他和爹现在熟了,不客气地把爹的脸推开,专心地咬手里的柿饼。
洛书河先去了城东的“济世”生药铺,找温通判的弟弟温宗学。铺上伙计说老爷不在家,昨日刚呼朋唤友去乡下农庄打猎,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洛书河便留下温通判的书信离开,和崔永福在城里逛到中午,屋子看了两个,都不大合适。
一个在城西,三十几平的大铺子,后面有厢房带院子,院子里还种了两颗细槐树,冬天落了叶,光秃秃的。房东是个小眼睛八字须的胖子,拢着手在棉衣袖筒里,非说一棵是桃树,一棵是梅树。
洛书河没说话,但是崔永福不肯吃亏,瞪着眼睛板着脸,把房东数落一通。
租金倒不贵,一年20两银子。也怪不得便宜,位置不好,处于巷内,完美错过人流。
一个位置倒好,在城中最繁华恩济桥的东边大街上。洛书河带宝儿坐在马车里,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来到大街正南的位置,看到一座二层木质小楼。楼下一间二十多平米的铺子,铺子拐角有个小小木楼梯,楼梯后一个小厨房,楼梯上去是三间房,用来放货兼住人。
洛书河不太满意。楼上住一家四口不仅局促,宝儿也没有玩耍的地方。
崔永福一直陪着笑脸。他年纪不老,脾气倒好,不好也干不了中介的活。更主要的是,他有些怵面前这个年轻人。
看他单手抱着三岁儿子,自带主人气势地昂首阔步,走来走去,要么环顾房间,要么敲敲木头,眉峰微拧,若有所思。虽然表情不多,可是他身材高大,体格健硕,不怒自威,崔永福总感觉自己矮人一截,时刻预备着他要发火,而且感觉这个年轻人的脾气,不是自己招架得了的。
崔永福微微抬眼,觑着洛书河的脸色:不满意,不满意,很多个不满意。崔永福的背越驼越低,脸上的笑容越发恭谨,介绍前面还有一间铺子,不远,走路不到一刻钟。
洛书河看看太阳已经偏中,腹中有些饥饿。
“算了,也累你半天了,一起吃个饭。”他颠着宝儿,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宝儿饿不饿?和爹吃饭去好不好?大鸡腿还吃不吃?”
“嗯。”宝儿最爱吃肉,搂着爹的脖子,咧着小嘴很开心。
洛书河打发掉马车,逛景区似的,抱着儿子慢慢走。
凤都城不愧是反贼首府,比蒲州城还要繁华,大街更齐整,铺子更多,卖靴子卖布匹卖绸缎卖扇子等等,琳琅满目,茶楼酒楼也很有几家,消费力度很强。
崔永福跟在后面,尽责地介绍些风土人情。
宝儿听不懂,大半天都在爹怀里没下过地,他有些不耐烦。扭扭小身体,他小手指指着地面。小宝宝的眼珠又大又黑,清澈地能当镜子,又纯又萌地盯着洛书河时,把傻爹的心都看化了。
他儿子怎么这么可爱!
洛书河稀罕死了,再亲亲宝儿的小嫩脸蛋:“宝儿想走路是吧,来,爹把你放下来。你不要乱跑啊,这大街上,跑丢了找不到家,也找不到爹娘和太太了。”
虽然叮嘱,也没指望这个年纪的小朋友真能听进去。所以他在后面不紧不慢跟着,眼睛紧盯着前面鼓囊囊的小娃娃。
好在宝儿很聪明,自己跑跑,还知道回头看爹在不在。不过到底是小孩,片刻心就野了,开始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小短腿倒腾地还挺快,连走带跑地就远了。
洛书河是经历过黄金周的人,此时人虽多,和五一、十一的长城、泰山、黄山的摩肩接踵远远比不了,宝儿总离不开他的视线。
结果还是出了事。
宝儿长得极好,白白净净胖嘟嘟,像朵水灵灵的小花朵。外婆坐船搭车往凤都来时,一起走的妇人都很喜欢宝儿,夸宝儿是仙童投胎,都抢着抱抢着亲,临走还要送点自家蒸的米糕,送他草编的小蚱蜢小篮子。
也有些老婆子小媳妇,或坐一边的男人,嘴里虽夸出花花来,那浑眼珠子却射出凶残的光。装成臊眉耷眼老实的老黄狗,他们对着外婆百般套话。
外婆阅历丰富,仅从面相就看出这些人绝非善类。她一个人不敢得罪他们,就装成没心没肺的农村大娘,故意撇开两条腿坐着,高声大气地吹嘘自己有四个儿子。宝儿是小儿子家的,三儿子和小儿子就在前面某某庄接她。这些话放出去,她分明地看到这些人眼中瞬间划过的不甘。
大话归大话,她自知年老体衰,若这些人明抢,自己万万争不过。所以她绝不听人劝,走什么近路抄什么小路,她只走大道,住热闹的客栈,哪里人多她带着宝儿走哪里。她也不再给宝儿每天洗脸,随他脏得和小花猪似的。
等到了凤都,虽然日日穷忙,她也没忽视宝儿的营养,务必要给他打好身体基础。
虽然凤都城经济发达,毕竟不能像现代人那样天天吃肉。特别坝里这种穷地方,基本过年才能吃一次肉。一家煮肉,真会满村飘香,非常扎眼。所以外婆平日就蒸点青菜,偷偷煮个鸡蛋给宝儿吃。其实隔三差五会带宝儿去街上买肉包子或烧鸡,找个背风的地方细细地喂给宝儿,好容易才把宝儿喂得高了些,圆润了些。
搁现代的标准,宝儿不胖,还略微偏瘦,但是住坝里的都是穷到骨头缝里的人,身上盖的就比乞丐多了片瓦。孩子们长到七八岁,一个个营养不良,头发细黄还软,夏天不穿上衣服,也没有衣服,挺个大肚子泡在河水里。有些五六岁的女孩也赤着小身体到处乱跑,爹娘也不管。有男人走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把外婆看得揪心又叹气。
宝儿身上瘦,但小脸蛋天生肉乎乎,大眼睛也藏不住,黑白分明,清澈得能照出人影,是个明珠蒙尘的模样。河坝上的人鱼龙混杂,为一枚铜板,死人肉都能啃,拐卖人口又有什么做不出?
前面说的喜欢打宝儿的官哥儿,他爹是个不耐烦做苦力、只想挣大钱的破落户——现在叫二流子,平日好赌博,偶尔不赌时,就拿把破躺椅躺在路边,身边再坐两个同样的破落户,有人路过时,三双阴丝丝的眼,蛛丝一般粘过去,恨不得一路粘到人家里,把人家床板下藏的银两铜钱一起粘出来。
外婆带着宝儿住进坝里时,一开始这个穷老婆子没入他们的眼,可后来眼瞅着宝儿每天被外婆拉着手走进走出,别看他只有大人腿高,总穿一件灰扑扑的小棉袍,小胖腿不会好好走路,翘得高高的,再蹦哒两下。虽然他不会说话,但看着又活泼又可爱。
他们更加留心观察,果然这孩子长得极好,头发又黑又有光泽,小脸虽脏,但肉鼓鼓的,眼睛很有神采。坝里的孩子大多数天天被父母打,能为一块馒头和亲兄弟姐妹抢得你死我活,神情要么愚蠢呆板,要么疲惫麻木,要么警惕狠毒。跟他们比,宝儿堪比观音菩萨座下的小仙童,灵气得很。
凤都十岁以内的孩子,顶天卖二两银子。这孩子要是卖出去,至少能有五两银子。钱不算多,但是无本的买卖为何不做?
存了贩卖人口的歹毒心思后,三个破落户每日暗中观察外婆的日常。发现外婆不是凤都本地人,在这里没有亲戚,丢了孩子也发动不了周围的人力寻找。这岂不是老鼠落在猫口边,不吃不是傻么?
三人盯着宝儿,就跟看见大路上搁着一块二十多斤的肥肉,唯恐别人先拾了去。每日琢磨怎么把宝儿弄到手,他们甚至想过对外婆痛下杀手,苦于没有良机。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两个破落户家里已经断粮,亲戚实在看不下去,帮忙给他们在城里找了事做,混点吃喝之余,还能再落个一二两银子过年,比做人贩子强。毕竟万一被抓住,凤都城的知府老爷也不是吃素的,二十板子下去能去半条命。于是他俩对宝儿就没那么上心。
三个破落户去了俩,剩下一个就是官哥儿他爹,一米六五的五短身材,大头和脖子一样粗,一只大头,脸上一对肿眼泡,嘴总往下撇,像只□□成精。
快过年了,官哥儿家里的米缸一粒米也翻不出,官哥儿饿得在床上吐酸水,他爹苦着□□脸盘来盘去,不肯找活干,想捞偏门又没有门路。
他最大的私有财产老婆,上周典给别人做老婆,三年为期,六两银子,钱到手还没捂热,他连夜上赌场输给了别人。他有心把自家屁股也典一典,只是赌场也如青楼,只爱年轻娇俏的。他二十岁前典过几十次,如今三十挂零,对□□精黑而多毛的大臭屁股,几乎没有人有兴趣。
他打着官哥儿要饿死的旗号,厚着脸皮去城里老丈人家化缘。老丈人家卖豆腐的,生活很过得去。只是老丈人恨他恨不得咬口肉下来,倒是老丈母娘还心疼他,毕竟女儿期满后还得和他过下去。
于是官哥儿爹若无其事地把老丈母娘家锅底的锅巴都吃干净,又从老丈母娘的米缸里挖去五斤糙米,老丈母娘又给他拿了一斤小米,二斤黄豆。
官哥儿爹在老丈人家睡到今天中午,又赚了一顿午饭才出门,打算去恩济桥下破落户们最喜欢去的赌场,赌资便用背上布袋里的8斤粮食。
还没到恩济桥,看见一个小孩倒腾着小腿跑挺快。官哥儿爹本没留意,因那个小孩一直在他余光之内,看着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孩身边没大人!
官哥儿爹心猛地一跳,再细看,这小孩的身高和头上二个红绳绑的小揪揪,活像坝里住的那个漂亮小孩!
他瞬间起了不良之心,鬼鬼祟祟地前后观察,确实没发现那个洗穷婆的身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