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要跟爹出门,外婆特地从床尾翻出一件新棉袄。
说新棉袄也不准确,是别人给的二手衣服。
上个月碰巧了,外婆给一户有钱人家洗衣裳,那家娘子为人顶和气,见外婆带的宝儿玉雪可爱,就从衣橱里翻出一套红绸棉袄红绸棉裤,是她儿子三年前的旧衣,不穿了,正好送给宝儿。
外婆千恩万谢地收下。回来细看,衣服有八成新,棉花絮得厚厚的,肯定也暖和。只是在坝里穿出去太扎眼。外婆就一直收着,打算过年时不出门,给宝儿搁家里穿。现在顾虑没了,今天穿出去正好。
洛书河盛好粥放在桌上,昨晚吃剩的馒头和肉也热好一齐摆上桌子,他再捞出粥里的鸡蛋,放凉水里过了,迅速剥壳。
外婆早就不讲究了,她把鸡蛋和肉夹进粥里,又拿了一个馒头,坐在灶边小板凳上慢慢吃。
苏宜吹凉粥,先给坐在床上的宝儿喂一口,再给他咬一口鸡蛋,撕瘦肉吃。洛书河三口二口吃完,赶紧接过她的活喂宝儿,好让她吃饭。
很快吃完早饭,珠娘和玉书一直没到。洛书河着急进城看房子,懒得等他们。他抱着宝儿,外婆领着他出门,给他介绍邻居崔永福。
崔永福的职业类似于现代的中介,住所离外婆住处不足百米。他有一妻一女。听说夫妻俩原本在凤都城里一个大户人家里做事,有人说偷东西被主人赶出来,也有人说他不肯同流合污,被几个偷东西的抱团陷害了,总之现在也流落在坝里居住。
不管旁人怎么议论崔永福,外婆很喜欢他。崔永福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庞甚是白净,留着八字须,精神面貌干净利落,不像手脚不干净的人。而且像她这种家里没有成年男丁,又没有阔女婿撑腰的孤老婆子,坝里很多人势利得很,对她白眼相待。崔永福却很怜惜她,每次见外婆拎着脏衣蹒跚而过,都会主动上前拎一程。他家女儿六岁,叫小丫儿,也很喜欢找宝儿玩。他们家也不大宽裕,小丫儿每次来,都会给宝儿带一个枣小半块发糕,宝儿也喜欢她。
如今洛书河需要中介,这个赚钱的机会外婆自然要给崔永福。
崔永福也在喝粥,听到门被敲响,他一手握着碗和筷子,一手开了门。
门一打开,他第一眼看到住附近的洗穷婆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口。他再仰头,看到一个身躯高大、服饰精美的老爷。崔永福愣了片刻。他之前确实在富贵人家做过下人,城里城外到处跑,这样俊美轩昂的男人是他平生第一次见。
他赶忙地把客人让进门。
崔永福家虽然不大,也还整洁,平常不觉得哪里不妥,今天洛书河一进屋,崔永福顿时觉得这个家又小又乱,局促得难以下脚。他租的是二间屋,他老婆和女儿还没起床,听到外间崔永福手忙脚乱、颠三倒四地端茶倒水,知道来人地位不一般,都缩在床上不敢下来。
外婆说明来意,崔永福一面惊诧洗穷婆居然咸鱼翻身,一面忙不迭地答应,忙忙乱乱地喝完粥,捯饬了下自己,便领着洛书河出门。
崔永福熟悉市面,直接前面左拐再右拐,雇了一辆干净又像样的马车,一行三人直接进城。
三人当然包括宝儿。
宝儿不认生,谁都可以抱出去玩。他虽然喜欢新来的爹,但爹的地位在他小心肠里,还远远比不上外婆。但爹带他各种玩,又背又扔又接又举高高,宝儿兴奋地大笑大叫,这种刺激是年迈的外婆给不了的,他又实在舍不得爹。于是宝儿想了好办法,指着外婆 ,要外婆一起上马车。他小脑袋瓜灵光得很,又指着远处的家门:娘也一起。
外婆还有事情,但她更愿意宝儿多出去,走远点,见见世面,别跟坝里的小孩似的,七八岁的娃娃,夏天穷得衣服也没得穿就学会了势利眼,甩着小**跟在外婆后面喊“洗穷婆”。
所以外婆和洛书河哄了又哄,这才把宝儿哄上车。
今天大太阳,天气和暖,苏宜因为要干活,把好衣裳换下来,换上外婆的旧棉袄,和外婆用一根木柴抬着脏衣篮出门,脏衣服上还摆着一只四脚朝天的木头小板凳。
两人走了百来米,上坝又下坝,往河边走。
依苏宜的主意,这脏衣服退还人家算了,大不了补贴些铜板算精神损失费。外婆却不肯。她很有原则,答应人家的事一定会做好。
这里没有退休金,坐吃山空的日子让外婆心惊肉跳,不敢生病,有病就硬熬,不然十几几十两银子淌出去。她不仅不敢花钱,还想给宝儿攒点钱,她也没有别的赚钱门路,只会洗衣服,什么衣服都洗。很多穷人没老婆洗衣服,就把脏衣交给她洗。这些穷人大多数都是干苦力,捂了汗臭的衣服一打开,那股馊臭的味儿熏得外婆眼睛都疼。衣服不光臭,还脏得油黑发亮结了壳,洗一次要费好多功夫。
不管暑热酷寒,外婆接到活就洗。不光洗晒叠,还得检查,看到破洞要缝好。她老了,眼睛不好,一天下来,腰酸背疼眼花,还得照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朋友。她天天数着日子过,一天天过去,怎么宝儿还是这么小一点,离长大还那么远。苏宜和洛书河又杳无音信。
这日子真苦啊。
盼呀盼,终于把苏宜和洛书河完完整整地盼来了,宝儿有人抚养有依靠了,哪怕她现在立刻死了,也闭得上眼睛。
往河边走的路上,碰见的熟人都和外婆打招呼:“婆婆去洗衣裳?”还有女人一脸称赞地加句:“这便是婆婆的孙媳妇?生得好模样儿。”
她们很想和外婆聊天,外婆假装不知,含笑回礼,脚下不停。这些人之前都欺负过她。
她七十多了,底子还在,皮肤细腻,眼神清亮。有几次在路上走,有个六十多岁的黑皮老挑夫,笑模笑样地递给她一个馒头,说晚上去她家里睡睡。周围一堆男人看着他们,眼神讥讽又玩味,跟看大街上狗□□似地。
外婆很想抓一把土扔那老头脸上,但手上还牵着天真的宝儿,硬是什么也不能干,掉头走了。结果这些女人看到后,经常在她路过时大声嘲笑她一把年纪还发骚,勾引男人,还嫌弃地在她背后吐唾沫。她们怎会不知道老挑夫才是坏的?无非心黑肠坏,故意欺负手无寸铁的老人罢了。
好在她的孩子们终于来了,尤其洛书河这么高这么帅还一身富贵气,这些妇人立即换了嘴脸,好像与她交情多好似的。
呸!
下了大坝再走半里路,是南苍江的支流,河边有几个长方形的水池。水池由几块石板简单砌成,使用了上百年,长青苔的地方已经发黑。水池底部与河里的活水有孔洞相通,水十分清澈。
已经有五六个妇女在池边蹲着,年龄二十多到五十多都有,都穿着黑色或青色的粗布棉袄,棉袄肥大宽松,豪无曲线。但女人不减爱美之心,把棉袖卷挽得高高的,露出冻得通红的粗壮手臂上戴的镯子,家境好些的,是一个银镯,差些的,至少也有一个粗糙的木镯。
女人们高高扬起棒槌捶洗衣裳,梆梆的棒槌声里,夹杂着女人们清脆尖利地说笑声。看到外婆和一个陌生女子过来,她们手上不停,眼睛都盯着看。有个认识外婆的,大声和她招呼,还麻利地要挪脚边湿沉的衣服,想让外婆过来一起洗。
昨天看热闹的人群里有她,外婆知道这帮人想八卦而已,所以笑咪咪地谢绝,带苏宜走到最西边的水池,那里只有一个年轻妇女在埋头捶洗。
苏宜放下挑篮子的棍子:“真远啊,外婆你好辛苦啊,幸好我们找到你了。外婆,你的苦都吃完了,以后等着享福吧。”
“好,我就等着享我大孙女的福。”外婆喜滋滋的,浑身上下写着老梅逢春的畅意。
外婆把小板凳搁地上,自己坐着,一边把衣服倒出来,一边凑近她得意地低语:“我住到现在,都没怎么花老本呢。”
老本指的是元宝和那枚绿汪汪、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外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等着夸赞。
苏宜看向外婆的眼神充满心疼:“外婆,你该花花啊,你把钱留着能下崽吗?”
外婆摇摇头,将衣服从篮中拎起,投入水中浸湿再捞起,慢慢抹着皂荚,细细揉搓。有孙女陪她,这脏臭的衣服一寸寸的都有了意思。
她脸上的每条皱纹都蕴藏了温柔的喜悦:“钱难赚,屎难吃,花一百出去容易,赚一百就得一分一毛地攒。我寻思着,万一要是等不到你们,这钱我就给宝儿攒着。要是等到你们,万一你们要创业也有本钱,我给你们我也高兴。再说,我兜里有钱,我就有底气,哪怕别人再看不起,我在大路上走我的脖子都敢比人伸得长一些。”
哪怕别人再看不起…
苏宜瞬间明白,外婆和他们一样,一定受了很多屈辱。她和洛书河年轻,拳头够硬,别人尚会忌惮三分。外婆带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她的五脏六腑平日安安静静地揣在身体里,此时突然闹起存在感,酸软地几乎让她有些蹲不住。
好容易洗好衣服,外婆和苏宜又像来时那样拎回家。远远看到珠娘和玉书蹲在家门口等她们回来,珠娘手里还抱着个瓦罐。
看到她们,珠娘和玉书脸扭曲得差点哭出来。原来珠娘三点就起床烧粥,又焖在罐里抱在怀里,为省车费一路走过来的。结果到地方一看,大门紧锁。再等不来她们,珠娘以为苏宜不要他们了。
玉书现在大了,不用他娘推一步走一步,赶紧跑上前接过苏宜手里的篮子,摇摇晃晃地拎到家门口,又从家门后找到晾衣的竹竿,把竹竿搭在门口,把衣服都晾晒在竹竿上。
珠娘带来的早粥成了午饭。她把外婆之前洗好的衣服都缝缀好。那手艺漂亮极了,外婆看着细密整齐的针脚,夸了又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