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河睡得很沉,苏宜脱他的鞋子他都没有感觉。几分钟后突然醒来,来,发现身上盖着被子,桌上搁着花绷子,苏宜不见了。
他心头一凛,唯恐她被歹人掳去,立即掀被下床,鞋也不及穿,几步窜到门前,掀开青色毡帘,刺骨的寒风争先恐后地往温暖的舱内钻,他一眼看见船头立着熟悉的背影,只穿了一件貂鼠皮袄,沉默地遥望远方,仿佛站成望夫石。
洛书河缓缓放下窜到喉咙口的心,刚才他的整颗心都快痉挛了。
他回到床边穿好棉鞋,拿起熏笼上自己的狐皮袄,出船舱走到苏宜身后,将袄子披在她身上,笑着哄她回去:“回舱吧,外面这么大风又这么冷,不到凤都你就被冻坏了,还怎么去找外婆和宝儿?”
狐皮袄染着熏笼厚重馥郁的沉香,苏宜被暖哄哄的香气扑天盖地地包围,才发现自己确实身体冰凉。
她用手裹紧衣领,“本来打算站一会儿就进去的,没想到外面景色不错,就忘了时间。”
她看洛书河只穿件羊绒鹤氅,也抵御不了上寒风,怕他冻出好歹,赶紧挽着他回船舱:“都回去都回去,太冷了。”
船行至第二日下午,终于远远看见凤都城。
果然好座大城,离城还远,光岸边的防洪大坝就有几百里长。
前几天的大雪并未降落到这里,天地还是黄苍苍的一片。船靠上江岸的滩涂,蓄着八字胡的三十多岁船工抄起二块跳板,一头搭在船上,一头搁在滩涂上。
洛书河三下五除二走过跳板,跳到滩涂上。幸好冬日干燥,滩涂是硬地,不然二只脚都会陷入烂泥里。他站在地上对苏宜招手:“没事,很好过的,我都过得来,你比我轻许多,更没问题。”
跳板一个只有半尺宽,二个也不过一尺,又细又长独木桥一般,苏宜看洛书河在上面走时跳板晃晃悠悠,让她心都捏起,唯恐它会中途断裂把洛书河摔进冬天刺骨的水里。
但不走不行,苏宜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踏上跳板。跳板下面是浑浊的江水,她越看越怕,只好学螃蟹横着慢慢走。
越小心反而越不稳当,苏宜走二步停一步,探地雷似的,把洛书河看得提心吊胆,索性重新走上踏板,想上去接她。
苏宜赶紧摆手:“别上来别上来!你上来这板承受不住,要断!”
“哪能这么容易断,人家船工肯定比我们清楚。”话虽如此,洛书河看她害怕,还是退回地面。
船工站在旁边也笑:“奶奶莫怕,这板我们平日走惯的,不会断的。”
苏宜笑不出来,继续一点一点地蹭下来。
离终点还有一小半的路,洛书河伸出双手预备接她。好不容易走近,苏宜立即抓住他的大手,徒然安心,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最后二步干脆直接蹦上岸。一踏上结结实实的泥土地,她就不再心慌。
船夫们轻轻松松地挑着他们的随身行李,二步走下跳板,把行李先堆在岸边,丝绸等货物暂时寄存在船上,等他们在凤都城里找好房子再搬。
岸边长年蹲着拉活的汉子们,见船上卸下许多行李,洛书河和苏宜打扮得又贵气,又使着一个媳妇和一个小厮,知道买卖来了,都乱烘烘地拥上来。
那力气大能挤的,先凑到洛书河身边说:“大爷用小人的车罢!这往坝里还有十六七里地,看走乏了奶奶。”
那被胳膊肘怼到圈外挤不进来的,扯着嗓子喊:“大爷看那树下边,凤都最好的大叫驴!多少箱笼都驮得!”
洛书河耳朵被吵得嗡嗡响,只好伸着二只手往下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大声道:“我向各位打听个人,若能回答得出,不光雇他的车,另外有赏。”
汉子们安静地听他说完,有个三十多岁的立即道:“大爷只管问,小的们若知道,必定都告诉大爷。”其他人都点头附合。
洛书河道:“各位有无碰见一个婆婆,姓祝,七十了,带着一个二三岁大的小厮,大约去年初秋的光景来到凤都。”
苏宜听到这里,心抖得厉害,腿也软了。珠娘看出来,连忙上前将她扶住。
结果大家面面相觑,一齐摇头说不知。
苏宜失落得厉害。
洛书河也很失望,但都在意料之中。
叹口气,他见大路边随意摆放着独轮车、牛车、骡车,都不大干净,最边上有一只花白毛色的马拉着一辆车,车棚用篾编成,车门挂着大红色的毡帘,又齐整又干净又能装的样子,便指着问:“那马车谁的?”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欢天喜地地从圈外挤进来:“大爷要雇小的车子?大爷就是认得货的,小人自家养的马,走得又快又稳当哩!”
洛书河看老头戴一顶灰白毡帽,青布棉袄干干净净,翘起的花白山羊胡须都梳得齐齐整整,果然车随其主,因此老头虽然要价二钱银子,洛书河也没还价。车夫更欢喜了,熟练地套上车辕,呲着牙把车赶到洛书河跟前,殷勤倍至地和玉书一起,把地上的行李都装进车里。
地上搁了木头小板凳,苏宜踩着凳子跨进车内,珠娘随后上车。洛书河叫玉书也钻进去,自己坐在车厢外头,好看外面的路线。
“大爷务要小心,掉下来不是玩的。”车夫叮嘱。
苏宜在里面也不放心,对洛书河说:“你进来吧,这样大冷天,仔细冻到身体。”
洛书河笑道:“不妨事,我自己知道。”
车夫见贵人不听劝也不敢多说,收起小板凳,一屁股斜坐在车厢前头的板上,挥着鞭子调转马头喝道:“驾!驾!”
马是走熟的,不用车夫怎么驱赶,自动上了大路,脚步“哒哒”地小跑起来。
一行人的方向是凤都城外的大坝。
因南苍江年年涨水,凤都城池外六里远处,建有一个防洪大坝,数百里长,近四米高,十米宽,可以跑马车。有没地没房的穷人看中这里,搭起窝棚存身。见官府不赶,过来建房的穷人越来越多。那更穷的,为省一面墙的费用,就靠着大坝里面的墙面,搭建了许多碎砖烂木的破棚子。
大坝抵御过十数年洪水,固若金汤。好多原本住在坝外的居民被水冲走房子,只能迁居坝里。这几年坝里居住的人口越来越多,至少七八万人。
话说车夫赶着马车来到大坝下。大坝没有出入的门,只有一个接近九十度的石梯供人上下,马车肯定上不去。洛书河给了车钱,在坝下重新雇了二人挑行李。
挑夫常年在此行走,又挑惯重物力气很大,挑着他们的行李侧身往石梯上走时,又轻松又快捷,如羚羊一般。玉书虽然小,责任心很重,怕挑夫带着行李跑掉,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苏宜胆小,珠娘脚小,二人互相搀扶着往上走,洛书河跟在后面保护,三个人慢慢走上大坝外侧石梯,走过平坦的大坝,再慢慢步下大坝内侧石梯。
坝里也有拉活的汉子蹲守,洛书河都不满意,就将苏宜安置在一个茶铺里,珠娘陪着她。自己带着玉书去远处找车。
苏宜的座位靠近门口,小二上茶,她见茶碗的碗沿还印着泥手印,心里犯恶心,便没有碰茶水,转头打量铺外景致。
斜阳下的坝里是座贫民窟,有一种破烂的兴荣:茅草屋,歪棚子,被来来往往的车辙压成深深浅浅不成形的黄土路。但是人气很旺,不断地人来车往,还有一帮小孩穿着破衣烂衫四处疯跑,热闹得很。
茶铺的斜对面,三四米远处的一户人家,吸引了苏宜的视线。
只见门口坐着几个妇人,穿着青布或蓝布的棉袄,一边晒太阳,一边纳鞋底。她们身边,有几个小孩在玩耍。
小孩年龄都不大,三四岁或者六七岁的年纪。有一个小孩看着年纪最小,还不到三岁,穿得也最少,只着单衣单裤,还是开裆裤,露着通红的屁股。旁边几个大点的男孩女孩都欺负他,动辄打他一下,后来一个大点的孩子还把他压在身下骑着他,口里驾驾驾地喊。
小小孩也不哭,摇头摆尾地挣扎,伸着通红的小巴掌想推开身上的人。
妇人们看到这一幕,并不上去拉,笑得很快活,显然小小孩的家人并不其中。
苏宜看不下去,在心里叹口长气。
珠娘也看得闲气横生,忿忿道:“毛未长齐的孩子,也晓得作恶害人,甚是可恶!”
苏宜叹道:“你看这几个婆子的眉眼,凶得跟鬼一般。强龙尚压不住地头蛇,你我又不是这里人,怎好管他的,随他们去吧。”
珠娘道:“奶奶说得何尝不是。只是这般欺负人,我看不得,真是活活气杀人。”
二人一言一语,气闷不已,幸好不多时,洛书河带了车马过来接她们。
苏宜虽然起身往外走,心中不知怎地,一直放不下那小小孩,视线不由自主地总是看他。
此时小小孩还是被大孩子骑在脖颈处,呼吸不畅,却不肯服输,头和腿摇摆得厉害。他奋力地从大孩□□探出头,本来梳成小辫子的头发乱糟糟地遮住小半张脸,小脸沾了许多土,瞧不清模样。
但他黑葡萄般清澈的大眼,湛如明星,瞬间揪住了苏宜的心脏。
苏宜倏然停住登车的动作,倒退二步拽住洛书河的袖子,颤抖地示意他看过去:“洛哥,你看那小孩像不像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