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二天,有一日不到中午,顾大嫂,一个胖壮白面皮的三十多岁小脚女人,提了罐粥,四样小菜来看他们。
一进屋,看洛书河已经能坐起,立即拍着巴掌,大惊小怪地道:“洛兄弟,你总算醒了,亏不尽你家小娘子有情义,日夜小心照顾,不然误了你性命!”
洛书河点头微笑:“大嫂说得是。”
顾大嫂自来熟地搬了板凳放在床边坐上,苏宜赶忙端茶递水,然后也坐在床边,听顾大嫂和洛书河闲扯。
主要是顾大嫂扯。她那两瓣嘴,早上一开门,能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
顾大嫂今天来,主要是向苏宜报喜:“赶了巧了,也是娘子的造化,我家妹子叫人捎了话,我们蒲州城里有个顾府,府上的顾奶奶要寻个贴身服侍的人哩!”
顾大嫂家在蒲州城外,她妹子住在城里。二姐妹平日保媒拉纤,类似中介,也互相介绍生意。
顾大嫂说:“顾奶奶先夫也曾做过外省的知府,家里有几百顷的良田,上百万的家私,是个一等一的大财主。阿弥陀佛,这奶奶活菩萨一般,只是要做善事。永嘉八年,安宁王占了蒲州,天道失衡,先是夏天,薄薄也还收了一季麦子,此后便就一点雨也不下,直旱到六月下旬方才下了雨,哄得人都种上了晚田。谁知到了八月,下了一层厚霜,将麦苗都冻死。蒲州城里凡是吃食,价钱都高高抬起来,光说那麦子,要二三两银子一石哩。穷人家谁有那个钱,只好刮树皮、捡树叶、掘草根,一个个饿得将死。亏不得顾奶奶设了粥厂,一日一顿,救活了多少人。你们说是不是活菩萨哩?”
苏宜和洛书河都连连点头。
顾大嫂喘口气,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大口,又接着说道:“这么个大善人,自然待丫头媳妇都是极好的。不是那骤然发迹的人家,雇个丫头媳妇,兴头的不知怎样好,百般使唤,千般作践,不把人家女儿当人。”
苏宜赶紧问:“大嫂,她家原先没有贴身侍候的人吗?”
顾大嫂道:“自然有的。她前头找的丫头倒还伶俐,所以许给了府里的厨子,嫁妆赔了二对金簪子,又做了二套新衣裳,一套石青的,一套水红的。谁知这厨子得了媳妇不到三个月,便吵着要回明州老家。那丫头是顾奶奶花十四两银子买来的,便留下丫头,不同厨子家去,那厨子也说不响嘴。无奈顾奶奶是至善的好人,反贴了二两银子、两双线袜、二条手帕,大奶奶也贴了她一件白绫裙,一件蓝绫裙,虽是大奶奶的旧裙,也没大狠穿,将他们欢欢喜喜打发走了。”
苏宜继续问:“顾奶奶要是看中我,我留在府里,晚上也需要陪着她吗?”
顾大嫂大惊小怪道:“娘子这是什么话哩?人家宅里找佣人,不是八抬大桥请你上门做那千金小姐哩!奶奶喝水,你得端茶,奶奶起身,你得上赶着扶着。晚间你就困在床下脚榻子上,奶奶夜间咳嗽一声,你即刻就得爬起来拿净桶哩。”
苏宜赶紧赔笑:“我都做得来,只是我家大郎夜间少人服侍,叫我放心不下。”
顾大嫂说:“不妨事,顾奶奶家人口少,空房倒有几间。等我明日求她老人家赏间空房给你们先住着,你若侍候好了,她必然不肯要你房钱。都在一个院里,不过几步的路程,你白日得空,随时可以去看望大郎。”
洛书河听了半天,这时插一句:“他家老爷少爷,多大年纪?”
顾大嫂微微一笑,很懂他的意思:“白老爷八年前殁了,单单剩一个大爷,偏偏娶亲不到三年,也一病死了。多亏了顾奶奶素日积德行善,天不绝她,大少爷出殡当日,她家大奶奶生下一个小少爷,奉了他家香火。如今家中只有顾奶奶和大奶奶带着小少爷过活,家里好不清静哩。”
洛书河这才放下心。
顾大嫂又和他们说好,明天一大早雇车进入蒲州城,先去顾大嫂妹妹家会和,再去顾府应聘。
第二日天刚亮,估计不到六点,顾大嫂就过来敲门叫人。好在苏宜早已适应这里的节奏,已经起床梳洗整齐,又将洛书河托附给邻居大娘。她和顾大嫂上了一辆带蓬的牛车,慢慢进城去了。
走到上午七点半,终于进入蒲州城。不愧是大城市,马路又宽又平整,不像越平的路坑坑洼洼,坐个车震得屁股都能散架。沿路各家的铺面也很整齐。越平大街上,好多家铺子因为年深日久,门板下方都朽成小洞,大耗子进出毫不费力。
蒲州街上的人也习惯早起。从衣服看,他们生活条件比越平人好,很多人穿着长袍,面皮也白净些。
牛车咯蹬咯蹬地拐到一个巷子边上,顾大嫂的妹妹高四嫂听到车响,忙迎出来:“天老早晚了,姐姐怎得才来,怕顾奶奶等得不耐烦哩!”
高四嫂和顾大嫂容貌有些相像,都是胖胖壮壮的模样儿,只是高四嫂略矮些,也胖点。
她身躯沉重,一手攀了车篷,一手被自己姐姐拉着,费力地爬上牛车,本来要和她姐姐坐一排凳子上,一眼瞥见苏宜,立即一歪屁股,与她坐了一排。
高四嫂将苏宜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又拉着她的手,看看皮肤,眼中带了赞叹:“好个齐整的美人儿,便是顾府的奶奶也尽做得过了。顾二爷叫我买个小老婆服侍他,与我说了几遍,我还一直不得空回他哩。娘子,叫你侍候人岂不屈了你,不如把你给顾二爷做小老婆,你肯去么?”
苏宜寒毛直竖,魂飞魄散,半个字也答不出来。她这才体会到找工作误入贼窟,是怎样一种可怖的感觉。
顾大嫂先皱起眉头:“阿弥陀佛,那天杀的家中现放着四个老婆,又有几个收用过的丫头,还不知足,专一在外眠花卧柳。况且他最会打骂老婆,稍不中意,就令媒婆发卖。你也有儿女,休做这没天理的事!”
高四嫂笑道:“我知道,不过说笑罢了。”
苏宜这才松开已经汗涔涔的手心。
顾大嫂看她眼睛发直,受到惊吓的模样,赶忙开口安慰:“宜娘不知道,我这妹子油嘴儿惯是胡说。你放心,看我面上,这等绝户计她干不出来。”
高四嫂偏要戏耍她:“虽是玩笑话,顾二爷倒是好个相貌儿,蒲州城里数一数儿的主儿。顾二爷又常去顾奶奶府上,只怕娘子见了他堂堂的容貌,眼里再看不上自家汉子哩。”
顾大嫂笑得意味深长:“宜娘一心只在她汉子上面,外边汉子拴不住她的心哩。她汉子你不曾见,长长大大的人儿,模样儿更是天上有地上无。二人恰如一对壁人。若我有这般汉子,京城的皇帝八抬大桥迎我去做正宫娘娘,我也不去,还去做小老婆哩!”
那高四嫂被勾起好奇心:“我却不信,汉子不都两只眼睛两个鼻孔,再俊能俊得过顾二爷去。等明儿有空,我倒要上门见见,是个什么没见过的稀罕人儿。”
姐妹俩互相打趣,苏宜听在耳里,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尴笑。
路说远不远,半个小时才到顾府的后门。虽是后门,那门差不多二米五高,刷了厚重的黑漆,门上镶着二个铜质的兽首门环。
等苏宜付好车资,高四嫂步上石阶,将门环重重扣了扣。看门的是个半老的花白胡须的老头,开了门缝,见是高四嫂,便双手大开了门,闪到一边,口内道:“四嫂来了”,将三人都放了进去。
“刘爷好。刘嫂子在家可好?”高四嫂满面春风地问好。
刘爷等她们都进去,关了门道:“有劳四嫂记挂,都好着哩。”
苏宜还想讲礼貌,让顾大嫂走在她前面,却被顾大嫂眼疾手快,揪着她肩膀,推了她走在中间,自己跟在后面。
高四嫂熟门熟路,领着大家进入一个花木扶疏几十平米大的小花园,再穿过月洞门,拐进一个刷着粉白墙壁的曲折长廊,里面也是房子和花木,弯弯曲曲走了几十米,再来到一个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院内。
一个媳妇坐在长廊的座位上,看见三人站起来:“四嫂来啦,奶奶都等着急了。”
她把门帘掀开进去,往里面通报:“高四嫂来了,带着她姐姐和一个年轻媳妇,在外面侍候。”
里面一个老年女人和气地声音传出来:“叫她们进来。”
那媳妇又出来,打起帘子:“奶奶叫你们进去哩。”
高四嫂便对姐姐和苏宜说:“我们进去吧。”
她先提了裙子,迈上台阶,一进屋子,先趴地上给那位顾奶奶磕了二个头:“小人来的迟了,叫奶奶久等。”
顾大嫂也豪不犹豫,跟着趴地上磕头。
苏宜这辈子都没磕过头,即使上坟,他们家只是烧纸,不磕头。没办法,她只好依葫芦画瓢,上前磕头,把膝盖跪得生痛。
这顾奶奶单看外表,便知其出身富贵之家。她和外婆年纪差不多,但身形比外婆纤瘦许多,虽然老了,眼晴依然非常清澈,同时透着几分不动声色的锋利,显然是位经历过风雨、有智慧的老人。
她头戴一顶金丝髻,穿着青绸棉袄和湖蓝绫裙,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微笑着打量苏宜。
苏宜以前在家时,日常躺在客厅沙发上玩手机,左脚曲在沙发上,右腿直翘到沙发靠背上。左手玩手机,右手挖鼻孔,挖完纸巾拽张纸巾擦擦手指,再抓茶几上的葡萄吃。
父母也不大管她,她妈最多瞪一眼:像什么样子!
但在外面,她敢这样,腿能被她妈打瘸了。她自己也知道要面子,怎么站怎么坐,她妈都会管束,她也能听进去。所以社交仪态这方面,她都懂。
因此,苏宜垂着眼睛一进门,顾奶奶见她面容端庄,举止沉静,往地上一跪,磕头那范儿,宛如那月宫中的玉兔精化成人,形容不出的柔美沉静,衬得旁边几个女人胖大肥满。顾奶奶心中先有了三分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