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河记性很好,他记得这个名字在去越平看太医的船上,有听大家聊起过。
李大郎慢慢道:“当今太后,与我父亲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当今皇上,是我的嫡亲表哥。永嘉元年,安宁王造反,我伯父在丰庄驻军,此地在京城四十里外。不承想安宁王早早买通我伯父手下,他们里应外合,竟在我伯父饮食中下毒,将我伯父活活的毒杀了。那温玉狗贼本来与我家有仇,故此诬陷我伯父,道他无勇无谋。”
李大郎眼中蓄了眼泪:“后来安宁王杀入京城,我大哥惨死,父亲带着我与姐妹逃走。一年后听闻皇上在南嘉起兵,我父亲又带着我们赶去,便在南嘉住下。半年后,因逢元宵佳节,我与一个徐姓好友在街上看灯,直耍到三更,便在他家歇了一夜。次日清早晨,跟我的二个仆人王连升、李春元听徐家人议论,说我全家昨晚被温贼发在牢内,又禁住人不许与饭吃,又说徐家大人要将我献出去,二人拼死将我夺出徐家,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最后藏在南嘉城外报恩寺内。”
“那报恩寺的方丈智通也曾做过御史,后来获罪于朝堂上,全赖我父亲才保全性命。我在报恩寺内藏了三月有余,之后风声传将出去,温贼派人拿我,我在报恩寺内躲不稳当,没奈何只得再次逃命求生。”说到这里,李大郎握紧拳头,竭力忍耐,面颊仍然滑落一串泪水。
他转过身,拿衣裳下摆揩去脸上的泪水,才继续说道:“我父亲、母亲、祖母、姨娘、大姐、二姐,还有一双幼弟弱妹,均死于温贼之手,我不曾有一日敢忘。无奈温贼护驾有功,如今权势滔天,在朝中无忌惮的横行,连皇上与太后也不放在眼内。十几年来他一直暗中使人寻我的下落,务要将我赶尽杀绝。若非王连升破着一条性命搭救,我早是黄泉中人。又多亏李春元带我隐姓埋名,假托父子,流落在这里。我恨不能报父母之仇,只是如今我自身性命也难保,怎斗的过他?故此只如妇人一般,有泪于背人处往肚里流。”
李大郎的坦白,听在洛书河耳中自然很震惊。他也做不到什么,只能试图安慰:“幸而你有忠仆护住性命,如今又有宝儿,总算保存住了你们家的一点骨血。这必是你父母平素积德行善,才招来上天庇护。”
李大郎摇头:“虽是如此说,自打上月你弟妹在许半仙那里掣签,签上的话有些不对,我便知有大大的不好。这几日越发不对,但凡我往那越平县城行走,常有外路来的生人跟在后头,幸而都被我甩脱。只是越平县城认得我的人也多,温贼不日必会找到这里。”
他看了看西屋的墙,好似透过墙看到床上躺着的妻子,“明日一早,我将老婆送到赵家庄我丈人丈母处,求他二老养活着,或守或改嫁,随便他们处置。至于我的孩儿,温贼务必要我一家俱死绝了,断不肯留他性命。”
他转头看向洛书河,目光诚恳,“可怜我儿只得一岁,人事尚未醒得,若被温贼断送了性命,我可有什么颜面地下见他?不承想温贼这般算计,冥冥中神鬼另有安排。怪道天公送了你们来,原来这因果在我儿身上,要留他性命。还望大哥起身之时,务必带上我儿,便叫他改姓,奉大哥家的香火,或是等他大了,叫他当一个小厮使唤,我在地下甘心不怨!”
洛书河想方设法地出主意:“既然如此,你不如带了妻儿与我们同走。”
大郎摇头:“大哥说得何尝不是。无奈温贼的权势和皇帝也差不多了。满朝文武见他要道晚生,天下百官都出自他门下,见了他要行跪礼。如果带我同去,必然拖累你们,倒没的丧了你等性命。”
洛书河再想不到好好的日子会过不成,又摊上这种事。他感念大郎这些天的好处,为他的性命揪心,一时心乱如麻。
古代虽没有摄像头,但捕快找人的能力不算弱。如果与大郎一起,危险系数确实很高,即便不死,恐怕也难逃下狱的风险。
古代监牢环境恶劣,跳蚤臭虫苍蝇臭气不用说,还不管饭,全靠家人送饭。若无人送饭,饿死的不在少数。而他们作为穿越者,谁能给他们送饭呢?
再说,他们还等着再穿回现代,犯不着冒险。大郎目标确实太大,宝儿小小一团,确实便携。
他心一横:“兄弟我答应你,宝儿从今往后,便是我洛书河亲生儿子。如果我违背誓言,我……永世见不到我爹我娘!”
李大郎知道洛书河是独子,常牵挂父母,见他肯拿爹娘发誓,知道宝儿性命定能苟全,心中顿时放下巨石。
他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多谢大哥救得我儿性命,来世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大哥的大恩!”
洛书河赶紧双手扶他起来:“兄弟快请起来。”
李大郎站起后,又继续往罐子里掏,掏出五个明晃晃的大元宝搁在洛书河面前。
“这是我离开报恩寺后,智通方丈与我的。一路颠沛流离,又兼造了这房子,花费了五个,余下这五个,本待留起给宝儿日后娶亲用。眼下顾不得以后了,赠与大哥备作路费。”
至于那二个油纸包:“这是我六岁时,太后接我进宫去耍,我极是调皮,从花园石头上跌下,把头皮磕破,血流个不住,人也昏晕去了,让太后着了许多惊怕,她留我在宫中住了三日。等我回家,她又使人送来许多宝物,如今单单剩下这个腰带。烦请大哥与我收着,日后留给宝儿做个想头——大哥不必与他说起我,他年纪小,倘若从此忘了他生身爹娘,未尝不是好事。此香囊也是太后亲手所绣,费了许多工夫。”
李大郎有些醉了,又想起一件儿时的事:“御花园荷花池边有个八角亭,亭子东边有一块太湖石,石头最下面有个小洞,我曾将一个银杯塞入洞内,若不说,人再看不出来。这太湖石若还在,这杯子想必也在哩。”
洛书河靠在灶台边,随他发泄心头的烦闷,唯有默默点头。
李大郎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忽听屋外头一声突兀的怪叫,原来一只猫头鹰飞过。他反应过来天色不早,就打算先把这些银子和宝贝收拾起来。
他知道苏宜和外婆都有一个包,不知什么材质所做,可背可挎,十分便利。两人出门必带,很少离身,想必内藏贵重物品。他都看在眼里,暗中叮嘱桃红小心,不准去碰人家的包。
外婆的腰包已随身带走,苏宜的背包搁在东屋里。因为有洛书河在身边,大郎借着酒意,懒得避嫌,自己去东屋,借着月亮,瞥见床上蚊帐里,苏宜睡得正香。床边窗下的旧桌上,摆着苏宜的背包。
他不敢多看,取了背包,迅速回到厨房。
洛书河站在门口盯着,见他动作轻捷迅速,而苏宜在床上睡得死猪一样,还打着小呼噜,心想这幸好不是自己亲妹妹,不然这般没有防备之心,能把做哥哥的气死。
李大郎见过苏宜拉拉链取物品,他把拉链拉开,将元宝和二个重新包好的油纸包都装进去。他没好意思再进女孩子睡觉的房间,便把背包放到洛书河的木板床下。
他道:“衣服也都做得了,事不宜迟,明日一清早,我送你们到赵家庄,接了宝儿,索性坐了赵老汉的船,将你们一直送到越平县城。若你们不打算在那里寻找宝眷,可在越平码头另搭了船只往西川府去。镇守西川的齐巡抚曾做过我父亲副将,为人刚烈,温贼不敢侵扰。可保你们往后无事。”
越平码头,西川府,洛书河记下了。
李大郎终于解决长期侵扰的心事,心头略微平静了些。此时夜深,他不愿惊扰老婆,打算明日起个绝早,到时再收拾出宝儿的小衣裳,好让洛书河他们带走。
谁知竟再没机会收拾了。
当晚苏宜一觉睡到半夜一点多钟,小腹饱涨,惊醒想要小解。
大郎家的茅厕在院内东边的柴房内,苏宜知道堂屋住着洛书河,所以半夜起来也不害怕。
她轻手轻脚走出房门,屋内虽昏暗无光,却能看见堂屋木床上空无一人,洛书河不知去向。
或许他也在屋外方便。
她轻轻打开门栓出去,外面风很大,天上月亮极亮,云彩很多,移动得很快。她看到东边□□桶的柴门半开着,里面并无一人。
她自己先方便了,然后在屋周围找洛书河。
房屋、菜地、篱笆、远树,月光照得万物清晰,苏宜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
她在院内乱走,风吹得附近杂草树叶哗哗作响。她走到厨房后面,一阵冷风吹过她身上,她被吹得有些毛骨悚然,正打算回屋,却恍惚听到水响。
她顺着小路慢慢走下去,果然看见洛书河在河里洗澡,裸着上身,正用毛巾擦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