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太医确实是越平首席太医,头天吃了二次中药,第二天洛书河的脚就能碰地,只是大家都不肯让他走路,定要让他多养些日子。
洛书河只好在木床闲坐,外婆则指挥苏宜学着干活,河边洗菜择菜,灶边引火烧锅,还举着斧头劈柴,努力像一个古代女人那样操劳。
转眼到了后日,天色微亮,桃红兴奋地从床上蹦起,破天荒地点上油灯,换上一件结婚时办的一件九成新的粉色绉纱衫,腰间系了月白罗裙。
她将头发蘸了口水梳了又梳,直梳得水溜光滑,苍蝇落上去能劈叉的程度。对着铜镜,她在耳上戴上一对玉兔,又在发间插上一只包金钗梳,鬓边插了朵红色绒花。
这般打扮好,她去东屋帮苏宜梳头发。
李大郎和洛书河在外面,就听东屋里叽叽呱呱,笑声不绝。
好不容易等二人出来,洛书河抬眼看她,苏宜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布衫,蓝布裙子,头上还是包着蓝布首帕。
这一身和桃红相比,过于素净,但是桃红脸蛋透着朴实,像是老电影里走出来的壮实少女。苏宜的模样更现代,眉目英气,透着张扬自信,不像乡下丫头,更像乔装打扮、有钱人家的小姐。
她留意到洛书河在看她,便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大方问他:“洛哥,好看吗?”
洛书河后悔眼睛怎么甩她身上,招来这么一句。他只好点头,“不错。”
苏宜又歪着头,用手指勾外婆怀里宝儿的下巴,“宝儿,姨娘好看么?”
宝儿被戳得痒,双手抓着不让她勾。但是他知道姨娘很漂亮,他很喜欢,所以眼睛亮晶晶地,张开胳膊要抱。
苏宜顺手把这团墩实的小嫩肉接过来,抱在怀里。
桃红又帮外婆梳了头发。外婆的短发扎成一个短辫,也用蓝首帕包了头。
外婆今天穿的是白布衫旧深紫色布裙,宛然一位慈祥利整的古代婆婆。
洛书河因为胳膊不便,穿着白夏布无袖对襟褂子,蓝色单裤,还是自己的凉拖鞋。
等桃红娘过来,裁了衣裳,剩下的边角料,外婆用浆糊糊了,可以给他做双布鞋。
外婆有二十多年没做过布鞋了,手生,最好有鞋样子。洛书河人高马大,不知庄上有没有他这样大脚的鞋样子。
装扮好,刚喝完大郎做的菜粥,只听河边一声忽哨,原来赵老汉的船到了。
桃红锁好前后门,抱着宝儿,李大郎挑着这几天加工好的十个箩筐一齐往河边走,准备到集市上卖,筐里还放着前几天前抓的三只活的小野兔,还有一只活雉鸡。外婆他们永远背着自己的包,一左一右架着洛书河跟在后面,一大家子这样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地上了船。
宝儿常年和他母亲在家里困守,难得出门,这一路简直快乐疯了。
他比赵老汉还忙,一会儿指天:“哦?”一会儿趴在船头,“哦!”又过一会儿,渴了。好在外婆保温杯里有水。喝了水再过一会儿,他又要尿。
大郎便抱着他,蹲在船头,让他朝着河里撒尿。
偏他又被天上的飞鸟吸引了视线,手放在口里,眼睛随着鸟转,忘了尿尿。
桃红坐在船内的板凳上笑道,“你倒是溺尿哩!这天上的鸟和家里的鸟不都一个头二只翅膀,偏有这么看不了的!”
大郎耐心得很,他捧着儿子的胖腿,随他看个够。等儿子回神,他立即嘘嘘地吹口哨,好把儿子的尿引出来。
等宝儿尿完,大郎又抱着儿子在船头看风景,岸边的大树、水里跳起的大鱼,无不指给儿子看。
外婆对桃红称赞道:“桃红真是有福气,嫁对了男人。这样疼孩子的父亲,我们那里也是不多见的。”
桃红看着船头那般高大的汉子,还有白白胖胖的儿子,心里也喜欢得紧:“我们庄上人也这般称赞,说我家大郎年轻小,做事却极稳当,为人又和气,有事找他无不答应,帮着算计得停停当当,是个靠得住的人哩。”
宝儿在他爹怀里待了片刻,又闹着要下地。大郎便把他放进船舱,他跌跌撞撞的,继续无事忙,一会儿要靠着他娘,一会儿又挤着和外婆一起,再一会儿又要爬进姨娘怀里。
他不怕生,又乖,大家都疼他,他要靠要抱都随他。
大郎宠溺地看着儿子闹腾,突然想起一事。
他扭头低声和洛书河说:“大哥要溺尿,言语一声。”
古代的裤子都是系带的。洛书河手不方便,脱穿麻烦,大郎在家,大郎帮忙。大郎不在家,便是外婆帮忙,偶尔苏宜搭把手。
洛书河很不习惯,尤其不愿意苏宜碰他,为避免多上厕所,他干脆少喝水。
所以洛书河摇头:“多谢大郎想着,我现在还不想。”
大郎很喜欢洛书河,坐在他旁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夏日雨多,昨天又下了急雨,水涨船高,行得很快,半个多时辰便来到三天镇。
这三天镇比越平县城小得多,只有一条大街,房子也远不及越平县城齐整。不过今日碰上办道场,观音庙附近自发形成一个集市,和现代的庙会一个性质。因此往庙里去的路上,人流不断,堪称繁华了。
桃红是三寸金莲,她的脚是她娘的骄傲:整个赵家庄结过婚的女人,数她家桃红脚最小。这双被狠缠过的小脚,走不了几米路。洛书河脚又有伤,因此李大郎继续雇一辆独轮车,桃红抱着孩子和苏宜坐一边,外婆和洛书河坐另一边。他挑着箩筐在旁边走,又嘱咐车夫慢些推。
这古代正是“老百姓日益增长的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生产需求之间的矛盾,”没有公园,又没有游乐场、剧本杀、电影、电视剧,天黑灯也舍不得点,只能睡觉。所以一旦有活动,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跑来逛。
乡里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们一年难得出三五趟门,现在也破天荒地坐着桥子来上香,轿子边家丁们跟前跟后,看走在前面的人挡路了,立即如狼似虎地赶到一边。
百姓们不敢和权贵人家顶撞,唯恐挨打,着急忙慌地躲到一边。
路上的色彩也比平日鲜明许多,原来多了许多花枝招展的女人。
年轻女人都穿着艳红明绿的出门衣裳,脸用粉涂得白白的,眉用炭笔涂得漆黑,嘴唇又用胭脂涂得通红,又在路边掐了野花,黄的红的热闹闹地插在鬓边。
她们侧坐在肥壮的骡子或驴子上,露出小小的绣花鞋。有些女人怀里还抱着二三岁的孩子。骡子旁,必然紧跟着丈夫或十来岁左右的大儿子,他们牢牢牵着绳子。
家里没有骡驴的,便十来个人挤坐在同村的牛车或骡车上,手里牵着、怀里搂着大孙子小孙女,一来拜拜菩萨,二来带他们出门见识见识。
还有那些家穷或者后妈故意不管缠脚的妇人,长了一双大脚,自然许配不上好人家,舍不得掏钱也掏不出钱坐车,好在大脚能长途行走,干脆呼朋唤友结个伴,披星带月就从村里出门,走到现在太阳升起才到。看到有人看她,便羞涩地露了牙齿笑,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玉米牙。
离观音庙越近,行人越多,摆摊的也越多。
那做生意的,就指着一年中客流最多的几日赚钱。夜间只略睡了几个时辰,顶着月明星稀未亮的天,匆忙赶到这荒郊寺庙前,占了绝佳的位置,支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摊子,摆满琳琅的货物。
左边一个摊摆满了柔软的绸缎,背后铺挂着大匹的绸缎,红黄蓝绿青橙紫,像条彩色的河。
隔壁一个地上摆满大盆子大碗大花瓶,上面画满漂亮花纹,有肥叶和一点红的寿桃,也有花开富贵的艳红色牡丹。
再前面地上放着、架子上挂着海边来的各色贝壳、大小不一的珍珠,还有几个奇型怪状的海螺,最受人欢迎,引得人都围着看。
还有一个卖字画的,那画线条粗糙,并不大好,但是庄里人喜欢,愿意花上几十文买回去。因为这画满足了他们对于有钱人家的想象:亭台轩榭错落的豪宅内,一个大额头八字眉樱桃唇的清秀美人临窗而坐,格子纸窗前画了一棵舒展着大叶子的芭蕉……
苏宜从来没有赶过集,看到这些新鲜得不得了。加上她不喜欢坐这独轮车,又是大脚不怕走路,索性她跳下车,一个一个摊子看过来,很有趣味。
外婆唯恐她被挤丢了,人群里一旦看她不见,便要伸头伸脑地找,还要大声叫唤。
好在苏宜听话,一叫就回来。
她走到外婆边上快乐地说:“好多人啊,快赶上黄金周了。”
桃红听在耳内不解其意,问她:“姐姐,黄金周是怎么的意思?”
苏宜一时语塞,望天想了想:“就是每年有个七天假期,整个国家有一大半人都不用工作,大家想去哪玩就去哪玩的意思。”
她这解释,别说大郎听了不信,就是桃红这天真烂漫的丫头都不太信。
天下怎可能有这等美事,便是那天上的织女,奉天帝之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得纺三百六十四天的布哩。
苏宜看他们的表情便知被当作胡扯。她恐怕言多必失,也不肯多解释,借口被前边围着的一圈人吸引,小跑着过去看。
她从人群的缝隙看过去,原来里面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肥壮汉子,头带一顶清凉的网巾,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灰布裤子,在那里耍枪舞棒,引得周围一片喝采叫好。
苏宜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会儿,又信步走,看到有卖糖葫芦的,便和外婆要钱,只舍得买了一串给宝儿尝尝。
里面有核,宝儿还吃不了,不过他可以舔外面的糖,果子留给桃红吃。
宝儿老远看见姨娘举着红红的糖葫芦过来,立即知道是给他的,乐得小手举得老高,在他娘怀里一窜一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