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石头的猴子 第2章 第 2 章

在地府大闹一通后，孙悟空愈发泼皮，只觉得连玉帝老儿也得让他三分。

官封弼马温逍遥了些时日，猴子早已把一面之缘的“瘦子”忘得一干二净，整日勤勤恳恳料理那些马儿，直到被众监官戳破幻梦，总算意识到被玉帝欺骗，怒而返回花果山。

等到偷了蟠桃、大闹天宫后，孙悟空与众神鏖战，直至被骤然坠下的“锟钢”砸了正着，即便是石头做的脑袋也难耐这神兵器的毒打，当下便一个趔趄。

而后，啸天犬便一跃而上，众圣又七手八脚地擒拿，总算是把他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用绳子绑得严实，几乎密成了一件厚氅。

孙悟空眼珠一转，刚想化形，琵琶骨就被一把勾刀贯穿，痛得龇牙咧嘴，却再无反抗的气力。

众仙见其失去反抗之力，便围拥着玉帝讨论孙悟空的处置，分明没有邀功的意思，但总归都得露脸给玉帝瞧。若是能显出几分神功，那便更是意外之喜。

悟空被绑在降妖柱上，斜眼睨着众天神。

虽说此时已无力反抗，但他脑子里总留存一线生机，想寻个机会逃出生天，却始终未寻得到。而眼前这群趋炎附势的天兵天将，反倒让猴子清醒了几分，便更觉当初信了鬼话自愿被招安的自己愚蠢，龇牙愤怒了片刻。

倒也没探讨许久，实在是因为石猴刀枪不入，饶是众神也没个办法，直到太上老君开了口。

悟空耳聪目明，自然听了个分清：

那老头竟要把他丢进炼丹炉里，用三昧火烧成灰烬！

这岂能留有活路！

孙猴子百般不愿，却仍是被老君推入炉中，目光里便是黑岑岑的炉子，丝毫光线也无，只像是天地混沌时的模样，让他多少有些束缚。

倘若束手就擒，他便不会唤做“孙悟空”了。

孙悟空只觉得浑身猴毛都要被烧成炭灰，便急匆匆扫视，却惊觉此炉为“八卦炉”。悟空早于菩提老祖处习得万象，猜想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卦内倘若存有一卦生门，大抵是巽卦，便矮身躲入巽宫内。

八卦炉并非等闲之物，虽勉强缓了口气，眼前却浓烟四起，看不清分毫。孙悟空那双硕大猴眼炝了些烟尘，眼前便更是模糊一片。

做石猴这么些年，鲜少有如此混沌迷离之感，孙悟空晃了晃脑袋，却隐约觉得眼珠闪过些清冽的凉意，只像是秋季山巅那阵横风，一下子清爽了。

睁开眼，面前分明是张熟悉的面孔。

孙悟空“蹭”一声一跃而起，本以为又进了阴曹地府，缚于牛头马面之手，但转念又觉得那些阴差大抵对他发怵，万不敢肆意妄为。

“你是何人？”他再问了遍。

加缪收起手中的小玻璃瓶，神色坦然地介绍道，“我叫阿尔贝·加缪，但通常来说——”

“什么乱糟糟的名字，不好不好。”孙悟空眨了眨眼，目光从上到下扫了一通，咧嘴笑道，“就叫你瘦子吧。”

瘦子。

加缪无奈地点点头，又走回书桌边，捧起一叠报纸读着，眉毛拧得厉害。

孙悟空看了看自己被烧得焦脆的猴毛，又跳上沙发，四处张望着，却见门口衣架上层层叠叠挂了几件衣裳，便跑去拽了件厚衫。

加缪闻声回头，只见他那件毛呢大衣在孙悟空身上荡着，忍俊不禁道：“你这贪心的猴子，也不挑件合身的衣服。说吧，这次又是什么事。”

又？

孙悟空脑中百转千回，紧紧盯着面前的加缪，赫然一惊！

上次见到他时，分明是他闯入阎罗殿的那一日，此后孙悟空又是被玉帝招安，又是大闹天庭，前前后后耗费了不少时日——

但加缪的面容怎还年轻了不少？！

加缪见孙悟空不语，抬手给他倒了杯茶，打字机被推到一边，只专注地看着他。

“你认识我？”悟空问。

“是的。”

孙悟空眨了眨眼，“从何时起？”

加缪笑意更深，“这不能说，你该知道时自会知道的，猴子。”

虽说他语焉不详，但孙悟空却大抵猜出几分真相：

他的年岁正在一日一日增长，但加缪却在一日一日变小，他们的时间是互相倒流的。

尚在思索，加缪却已站起身，从衣柜里取出另一件大衣，又将一沓文稿放进公文包里。

“你要做甚？”悟空吃惊。

加缪蹲下身，望着好动的悟空道，“要出趟门，你想一起吗？”

“我？”

悟空指了指自己，回想当年误入人间，吓坏一众百姓，便又问道，“我不会被当作异端吗？”

“放心。”加缪道，“只有我能看得见你。”

这倒是一桩怪事。

孙悟空没深究下去，只跟在加缪身后往外走。

强制病休之后，加缪就来到了这里，位于普罗旺斯的卡布里，在这里可以吹着来自于地中海的微风，同时沐浴阿尔卑斯山的橄榄树与柏树的芳香。

“你方才治我眼睛的，是什么神药？”悟空问。

加缪摇摇头。

“这也不能说？”孙悟空多有不满，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感觉分外憋屈，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情。“我被关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幸亏俺老孙聪慧过人，才勉强逃过一劫，但这双眼还是被炝得厉害，差点就要瞎了。”

加缪点点头，沿着橄榄园的小径散着步，“他为何要把你关进八卦炉呢？”

孙悟空便细细说了些缘由。

虽然他顽劣异常，但到底也是通情达理的，对被捉拿一事并无不解，怪只能怪自己技艺不精，落了下风。

加缪耐心听完，心知这是西西弗的第一次推石。

只不过孙悟空并不知道西西弗，他自己便是那颗石头。

“你成了众矢之的，猴子，除非你主动退让，否则这些命运是永无止境的。”加缪走上了山坡，一边侧头和孙悟空讲着，“这就像我现在正在写的《反抗者》。”

“那是什么？”

“一本书。我时常觉得，人只有反抗才能算是人，猴子。”加缪笑道，眉目里倒映着孙悟空那身金灿灿的绒毛，“不过对你来说，大概是顺理成章。”

“为什么？”孙悟空不解，“你凭什么这么了解我？”

加缪大笑，“因为你又不是人，你是猴子。”

“……”

悟空难得被噎住，细细想来，加缪说的也没错，只得龇牙表示不满。

他跳上橄榄树，躺在枝桠上，让冬季的阳光洒在身上，只觉得这般悠闲快意的日子恍若隔世。

加缪此刻倒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坐在山坡上，仰头问悟空，“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是吗？”

孙悟空没吭声。

“倘若这是你第一次见到我，那说明我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猴子。”加缪嘟嘟囔囔着，只盼望着这次悟空能多陪自己一会儿，但又深知孤独的命运无法阻止。

还在怔愣，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粉光，加缪下意识伸手，一颗饱满圆润的桃便落下来。

“吃吃看呢？”

悟空随口吐了个桃核，远远丢进树林里。

加缪只觉得满腹愁绪都被一粒桃核给打破了。

他仰头看着枝杈上坐着的肆意猴子，嘴角忍不住露出点笑。“我跟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悟空吃了一兜子桃，从树上跳下来，凝神听了片刻，只细细把他所说的那些“萨特”“伽利玛”之类的人物听进耳朵，恍然大悟：

“原来人世间都是这么任职的？！”

他回想起玉帝与太上老君如何作弄自己，恨的牙痒痒。

*

没隔几日，加缪病休被迫中断，满心挂念着巴黎的他捎上孙悟空一并回去。

这也是猴子第一次去巴黎。

他从加缪的梅内特里耶医生处得知，加缪患上了一种叫“肺结核”的病，大约是他听说的痨病，需要好好休养身体。

“阿尔贝，站在X光机那边吧。”医生对加缪说，并没有意识到一只毛茸茸的猴手正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猴子只觉得兴奋，翘着脚在诊所里四处晃悠，尾巴却忽然打到桌上的烧杯，眼见着就要掉下来——

“啊！”加缪忍不住惊呼。

悟空稳稳地接住了烧杯，轻手轻脚放回桌上，又冲加缪咧嘴笑。

“怎么了？”梅内特里耶医生大惊，以为病人忽然身体不适。

加缪怪不了别人，只好扯谎道，“忽然腿有点痛，似乎崴了一下。”

说罢，视线落在顽劣的猴子身上，眼神里却并无苛责。

“行吧。”医生有些无奈，“您或许该锻炼一下。”

加缪笑了笑，从X光机后走了出来，一边穿上外衣。

“在普罗旺斯的休养颇有成效，你的身体适合呆在温暖闲散的地方，加缪先生，但您的精神却留在巴黎。”医生感慨道，对这位棘手的病人有些头疼。

孙悟空动作暂停，一动不动地盯着二人。

加缪似乎病得很重？

他眼珠一转，想起太上老君那堆丹药，又想起自己本应待在那“炼丹炉”里，决心偷个一两颗仙丹给加缪。

这番谋划并未说出口，加缪的胸片便直接落进孙悟空眼里，如某种妖魔精怪似的，让他不得不大骇一跳。

等到从诊所走出来，孙悟空便直接问了，“方才你检查的是什么东西？”

“唔，是用来检查身体的。”加缪也只能草草描述原理，“X光可以穿透你的皮肤，直接看到身体内部的器官。”

孙悟空哪听说过此等新鲜玩意儿，只恨自己是魂魄状态，不能亲身体验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