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阳这地方上好的客栈就只能指千里阁了,也难怪陆之辰选的是这里。
梦若玲挑了个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走进了千里阁,店小二似乎是熟悉她的,冲她点了个头。
陆之辰就坐在千里阁楼下小憩等候。
待梦若玲换回女子的装扮后,看起来还是十分端庄的。
白色薄纱做的外衫,浅灰色的内衬与裙子,发髻也松了下来,发丝黑亮柔顺,用灰色的发带系了半束,简约大方。她还淡淡的上了个妆面,将原本男子装束时故意化的黑痣和粗黑眉毛洗掉,重新抹了红唇描黛眉,看起来比“少年”装扮时要好看很多。
陆之辰抬眼见到已收拾好的女子走下来,那步下轻息而巧生花,她扮男装时有风度,现下扮回女装又十分淑女,那衣裙的颜色都是在外少见的浅灰,穿这样少见的颜色也能好看,着实是让他惊艳了。
不过一开口,她似乎就还像是那个少年一样,扇子不离手,在身前慢慢扇着轻风:“之辰兄,我们走吧。”
陆之辰也真是从没听说过有女子毫不介意跟男子这般称兄道弟的。
陆之辰瞥了一眼那把扇子的扇面,画着的是连绵的山,山顶封雪,再看了一眼只觉得那提诗和落款的字迹眼熟的很,诗中又含着“天山”二字,他便问道:“这是天山?”
梦若玲抬了下扇子,看着扇面,道:“是啊,天山。这扇子还是我大哥送我的。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去天山的时候还偏偏不带我,生怕我打扰了他们两个……”她说话时还颇有些生气的样子。
梦若玲皱了皱眉头,突然想起旁边的人是九渊陆家的人,然后就打住了,转开话题道:“有机会我倒是也想上天山去看看雪。”
“西域天山离这儿还是很远的。”
梦若玲点头,慢慢扇着扇子:“慢慢走,再远也总会去到的。”
“姑娘远见,在下佩服。”
因为陆之辰抬她的话,梦若玲嗤笑出声,看着身边的陆之辰道:“你这人真是……”书生气还是傻得可爱?好像都形容不出来对这人的感觉,她便索性不说了。
陆之辰疑惑,却得不到下文,随后也未再多问,这话题也就直接作罢。他也未和这个姑娘提及,他此行就是在去天山的路途中。
梦若玲是一心想去看美景的,这本来就是她各处游历的一个目的。而且她在外本来就极少有朋友,更难得说是不是有人陪她一起看过景了。
虽然这次陪她的是个怀着别的问题要问她的“愣头青”,还似乎是个身份并不简单的“愣头青”。
两人一起出门,梦若玲问他为何要戴着帽子,陆之辰也没多说什么,直接就把帽子给摘了。
陆之辰居然也没有整髻,只是束了一挽发,简约得很,只是发带如他那身黑衣黑发一样,也是黑色的。梦若玲认真打量完陆之辰,突然察觉到了那似有似有的熟悉感。
梦若玲勾着嘴角打趣道:“你这一身黑,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实则他那双澄澈的眼睛一看就知道他的性子属纯良无害。
“梦姑娘说笑了。”
外人看来,其实陆之辰这身黑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因为人家的脸长得好啊,而且腰间还佩着剑,显得十分英气。
梦若玲一看他步伐轻巧,就知道他轻功应该不错,她还不经意看见了他右手指与掌上的茧子,应该是长年用剑形成的,所以说这个人,并不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梦姑娘来到芦阳以后就一直住在千里阁?我这几天都在客栈里吃饭,却从没有见过你。”
“这么多人,可能我们出来的时间都错开了。而且我白天一直在外面,到了晚上才回来,根本用不上千里阁的饭菜。”
“原来如此。”陆之辰应下。
如果一路无话,梦若玲倒是觉得无碍,路这么长,总不至于要一直聊到河边吧,可陆之辰偏就是与她没话找话:“那姑娘是哪儿人,家中放心你一人出来?”
偏生梦若玲只觉得他的目的只在想知道陆家那个消息她是如何知晓的。
他也说了,他姓陆,这时候再说他和九渊陆家没有什么关系的话她也不会信,倒不如不要挑出来说,免得尴尬。
梦若玲打心底的不怎么喜欢与这些“善人”打交道,不管是真的“善人”还是假的“善人”,她都不喜欢。她游历的地方这么多,遇见过的伪善的人不少。更何况九渊陆家,本身就是个大名鼎鼎的正派,从前立家族的那些事情她也“不小心”略知了一二。
梦若玲以“少年”声音道:“我本是双亲弃儿,承得道人关照,但天下无处不可安身,天下无处不可立命,所以下山游历一番,以增见闻阅历。”
陆之辰听懂了,接着问:“恕在下多有冒犯,无极收容女子的道观并不多,请问姑娘在哪个道观修道?”
如果梦若玲真的是个修道的,说不通的事情其实很多:第一就是,一个女道者居然去说书,收的还是钱财;第二,修身养性的道者,自然不会偷偷打听来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就拿来跟众人调侃;第三,未穿道服……
“我不是修道的,”梦若玲转回女声点明了他,自己心里也在想着以前的事情,“我只是在道观里长大的,对于修道的事情,我毫无兴趣,我大哥倒是潜心在修道。我就喜欢到处去看景,这天下的美景多得是。”紧接着梦若玲用回少年的声音,走在陆之辰的身侧,拍着手中的扇子道:“小生所愿,唯悠闲游荡,快意一生。”
——不修道观之道,只修自己的“道”。
陆之辰没有继续追问她的来历,转而跟紧她的脚步问:“所以你已游历过许多地方了?”
她又换回女声:“那是自然,我自己一个人出来游历的时间加在一起应该都已经……好几年了,算不清楚。”
“所以也都是一个人去的?你就不曾担心自己一个人会出现什么意外?”
梦若玲看向陆之辰:“我这不是偶尔会扮个男装赚点生活费的嘛,而且我扮男装基本上没有人发现的……只是今天纯属意外。”
梦若玲上一次被人拆穿是个女儿身时还是在凤溪,被那个男扮女装上瘾的凤无华一眼看出来了……想起凤无华那家伙梦若玲就头疼,凤无华自知道她是谁以后,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撒娇要她抱,明明是个大魔头却跟她装小孩……
“是是是,在下失礼。”陆之辰突然又一次道歉。
“你鲜少与女子打交道,所以就这般拘谨?”梦若玲说起他来。
“是。”陆之辰也未觉羞惭,这是本就是礼数,只是觉得可能这位梦姑娘生性不爱拘束,所以不太习惯他这样子。
从芦阳的长街出到城墙口,本来熙熙攘攘的街道也因为天色将近傍晚而冷清了不少。
太阳快准备要落山,梦若玲出了城墙后就开始加快脚步,步子迈得豪迈,丝毫不再端庄秀气。
“你快点儿,不然要晚了。”
陆之辰便紧紧跟着。
按照千里阁的店小二给她指的路,两人一起从小道过了一片树林。
入秋后树木就都开始落叶了,地面上好些枯叶、黄叶,踩上去会听见“沙沙”的响声。
见到马上就会路过的一棵枫树时,梦若玲心生欢喜,疾步走近去见到那一片片橙黄又泛红的叶子像极了手掌,直接就停了下来,踮起脚伸手想去摘一片。
然而手还没伸到最高,另一只手已经举过了她的头顶,将中间那片最红的叶子给摘了下来,递向她。
她一愣,想起好像从前也有人这样给她摘过枫叶……
脑海里闪过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梦若玲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把踮起的脚放了下来。
梦若玲柔和的侧脸上还映着阳光,似镀着金边,样子很美,陆之辰又见她的袖口坠下来,露出了白皙如雪的手腕,又错开了不去看,只看着手里的那片叶子。
梦若玲收手后扬起明媚如火的笑来接过了枫叶:“多谢之辰兄。”
女子眼眸里的笑意,直击心脏。
以前不是没有人感谢过他,但是出奇的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满足感就这样充盈于心间——只是因为这女子给了他与之前并不一样略带敷衍和客套的笑容。
陆之辰愣神时,前面的那个女子已经转身继续走了,她也没有在意到他这些微的愣神。
穿过了森林,他们就到达了河边。
在他们所到达的这处位置,还留着一条栈道,应该是以前的渡口,现在废弃不用了,一直延伸到了芦苇丛里较深的地方,所以是个可以很安静的看日落的地方。
抬头看远天,夕阳映彩霞,橙云错落着,浅层叠深层。
芦阳在无极境域里归属北域,只要天气好,这里能看到的落日会很大,常常还是偏红色的,这就是“芦阳”的“阳”之名。
入秋后河边浅滩里长得繁杂的芦苇绒一支支的都已经立得很高了,随风轻摆着。芦阳的河几乎都是芦苇占了浅滩,此为“芦阳”之“芦”。
站在栈道上,就可以看得到河面上天空的倒影,甚是好看;周遭亦有清风吹拂,甚是惬意。
梦若玲直接就地而坐,将双腿置下栈道,因为栈道足够高,所以垂着两条腿也不会沾湿她的鞋子。
陆之辰站在旁边,而梦若玲就这样边休息边看景。
红色的落日垂在天空中,明早又会以全新的面貌再次升起,由着人世间诸多变幻,它总是在天上的。万事万物,自有它们运作的规律……
附近也没有路过的人,两人在栈道上看着落日不说话,十分安静,偶有倦鸟归林的声音,风吹进树叶和芦苇丛的声音,但并不影响这天地空灵的情景。
夕阳的光都是如此的柔和亲切。
良久——
落日归山,霞彩淡去,风卷着些许凉意,梦若玲才动得一动,将腿收回来,站起了身。
“好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梦若玲道。
陆之辰也少见到这样美的景色,叹了一句:“芦阳的落日景,不负盛名。”
“之辰兄,我们回去吧。”梦若玲扇子一提,转身看着陆之辰,而后又顺手开始开扇扇风,同先前来时一样,虽是穿着女儿家的衣服但依旧一副少年的作派。
日出和日落是她永远都看不腻的景色,她在道观的时候,也日日都去道观外守日出和日落。但她更意外的是陆之辰的心气也依旧十足的安稳,沉得住心,瞬间也更觉得自己算是能和这位陆家公子的性格合得来的,看这么久的落日景色也丝毫未打扰到她,安静得像空气一样。
陆之辰像极了她大哥从前的样子。
归途上,天色渐渐暗下来,陆之辰见梦若玲看得了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便先开话匣了。
“梦姑娘离开芦阳以后,接着要往哪儿走?”
梦若玲想了想,看了一眼手中的扇子:“应该是往西而去吧。”
“天山?”
“不仅仅是天山,西域这么大,还有其他地方呢。”
“那……姑娘你可曾去过南域?”
“你其实是还想问九渊的事情吧?”梦若玲又笑了,现下自己的心情确实是很不错,也自行略过了他问自己是否去过南域的问题,“景你已经陪我看完了,所以你还是想问我关于陆家那个陆怀安的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而且你明知道我大可说我是自己编的……”
陆之辰承认不讳:“是,你十分聪明。但是你不想说,我不会逼你。”
“之前我男装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的。”梦若玲明知这个“愣头青”不怎么能正面应对女子,还是这么说了他一句。
陆之辰一时语塞,直言:“男女有别。”
梦若玲只笑不语。
她现在已经很确认了,这个人就是她说书时说到的那位——陆家的天才公子,陆绪安。就因为他对陆绪安这个名字并不感兴趣,而她只提及了陆怀安的名字,他未提出异议,所以他明显是只对陆怀安好奇。
同样的,当初知道陆家大公子身死于禁术的人,也就只有当时在场的那么几个人,陆怀安的弟弟陆绪安便是其中之一。
如果梦若玲本身不知道自己说的内容是真是假的话,但是光是看陆之辰的这个反应也足以能说明她说的事情都是真的了。
此事僵持。
“如果不愿说的话,”陆之辰只好重新问道,“那你觉得在你所说的故事里,陆怀安是个怎样的人?”
梦若玲想了想然后回答了他的问题,边思索边说,说话断断续续:“陆怀安啊……可能人有点自负?或者说……贪玩?放着好好的专术不学,非去弄什么旁门左道的。反正我要是认识他,我肯定能和他相处得来。”
“为何?”
“旁门左道嘛。”梦若玲用扇子拍了拍自己。
陆之辰听了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接着梦若玲瞟了一眼旁边的陆之辰,继续说道:“不过那个小陆绪安才是真的很可怜,差点被自己哥哥给害了。”
陆之辰并没有问陆绪安,可是梦若玲却提起了他。陆之辰微怔,脚步一滞,却又听到梦若玲继续道:“但是祸福总相依,他也因此做了陆家的长公子,还一直这么奋发图强的,很快就成了名了,也算是很对得起他哥哥和陆家了吧。”
许久梦若玲都没见陆之辰说话,可能是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何为对得起他哥哥?”陆之辰轻声道。
梦若玲听见了,但是没有作反应,然后就突然转开话题发问:“说到成名,成名于你这样的年轻人而言,应该很重要吧?”
“我这样的……年轻人?”陆之辰奇怪地看了一眼个头比他还矮的梦若玲,说得好像她自己不年轻一样。
梦若玲又开始打“少年”派的腔调,但这次还装作一副十分老成而且熟练有经验的样子:“是啊,我这几年游历过来,见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个个都是奔着成名而去的,积极着呢。”
“在无极,这不是应该的吗?”
无极境域里,讲究武学大成,说白了就是看武功厉害不厉害,厉害的人自然就是有名的人。
但其实无极境域里有名的人数来数去就只有这么些,基本上全是几个大家族培养出来的人才。
当然除了那些正派以外还能有名头的人,还真不多。
接下来她就要去断意峰上的百世安堂找固岑和阿畅叙叙旧……
另外凤溪的凤无华也勉强算一个吧……凤无华简直就是梦若玲想起来就会头疼的人。
“你应该也会点儿武功吧?”陆之辰问,“你的变声之术,也是跟人学的?”
梦若玲蓦然又笑了,换回女声:“武功嘛,确实也是会那么一点,在道观里这么些年,就算不学,光看着也能看懂些皮毛了。但是这变声术确实是我别人教我的,就是我师父。”
“你师父?”
“就是我被没良心的爹娘丢弃以后那个把我领回道观的人。”梦若玲这谎话说得感觉她自己都飘上了天。
“你师父既容许你一人下山游历,看来也是个十分通透的。”
就算不许也没人拦得住她,梦若玲笑着在心里想。
再想起自家师父那总是面善,实则叫人捉摸不透的模样,又瞧了瞧陆之辰这一身的正气,梦若玲真觉得有些好笑:“对啊,是个十分通透明事理的。”
如果她师父在这儿,单凭他“非礼”了她,陆之辰可能连家底都要直接被她师父全部挖出来吧……
天色已黑,从芦阳城的城门外看进去已亮起了一排排的灯。刚刚近晚餐的时候大伙儿是都各回各家了,但是这一入夜,街道上的人又多了起来,热闹得很。
梦若玲这才想起来,芦阳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都是夜市,今天,正好二十七。
“今天也真是赶巧了。看了落日景,还可以逛逛夜市。”梦若玲道。
陆之辰问:“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梦若玲点了点头。
她忘了自己算是个有点姿色的,直到听见街上那些流氓子弟们一阵阵的口哨声,梦若玲的眉头突然就拧了起来。
大街上人很多,梦若玲指尖突然从袖中捏出了一颗细小的珠子,准备动手,陆之辰却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身边,阻断了视线,然后一直将她护着进了餐馆里。
梦若玲只好收了手。
“二位,想吃些什么?”小二站在柜台边上,指着上面挂着的餐牌。
陆之辰随意点了两个菜,还问梦若玲想吃什么,也是随意点了个菜,最后她点了壶酒。
“你还喝酒?”
梦若玲倒十分爽快地问:“怎么,我不能喝?这点酒醉不了的。”
“这么说你酒量不错?”
梦若玲飞快地挑眉并眨了下眼,表示“确实”。
果然面前这位就不是个寻常女子,陆之辰默然。
饭菜酒都上齐后,陆之辰亲自将两个杯子都倒上了酒,梦若玲好奇地举了杯子问:“你也喝?”
陆之辰与她碰了个杯,学她刚刚说的话:“怎么,我不能喝?这点酒喝不醉的。”
梦若玲笑着道:“我从前也邀请过一个修剑者喝酒,他却是说修剑道的人不宜喝酒的。之辰兄,相逢即是缘,虽然我明天就走了,但是咱们江湖再见。干杯!”
这女子似乎很喜欢这句“江湖再见”,陆之辰也举杯笑着回道:“梦公子,江湖再见。”
叫她“公子”这称呼她还是很受用的,梦若玲乐了,喝酒也喝得畅快。
用完餐后,陆之辰本想付钱,突然想起自己的钱袋还在梦若玲手上,梦若玲便走过来笑着把钱付了,两人再一起回客栈去。
一路看着芦阳夜市的街道比白昼还更热闹,吵闹得二人倒是没怎么再说话。
两人回到千里阁的时候,店小二那边正休息着,挂着一副“不怀好意”的笑,看着两人进到门来。
梦若玲是毫无介意的走着,顺带和店小二招了个手。
“之辰兄,”梦若玲将手中那支天山图扇子一合,道了声,“告辞。”
陆之辰也回了个揖礼作别,看着梦若玲上楼去了,才发现忘了道“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