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大家都在呀!”
“欸欸欸!小红毛这是怎么了?!”
不过很快,蚕女便意识到这只昏迷的仙药精究竟干了些什么。
蚕女转头就想跑:“对、对不起小院长!我我我不该下来的——”
“给我回来。”宫白的确生气了,换做平时,他的语气一定会平和些,“云疏有什么动向?”
蚕女瞬间将恐惧抛却脑后,连忙道:“小院长,你快点通知这里的小娃娃们撤离,黑衣人朝着别院来啦!”
宫白一惊,将庭竹交给参贰,拾起地上的长剑:“他交给你了,小心别碰到诅咒。”
参贰惊魂未定,将庭竹牢牢捧着,丝毫不敢怠慢。
随后宫白转头向参壹和蚕女吩咐道:“你们快去疏散别院里的人参娃娃,都躲到我房间里来,我会给这里下阵。”
“院长大人!”领走前,参贰将他喊住。
宫白回过头,却见空中抛来一件大衣。
参贰瑟瑟发抖:“外面下着雪……您还是穿点吧。”
宫白捏着手中红色的大衣,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最终也没留下一字,头也不回地从密室里钻出去了。
***
别院外大雪飞扬,大抵是神罚的原因,宫白清楚记得,自己接过异诡神神职的那一夜,天上的雪也是这般落个不停,大到看不清周遭的环境。
宫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渐渐恢复,他看不见,但能听到,每片飞雪落下的声音,每个脚步踏落的声响,每次呼吸时吐出的雾气……
呼啸的寒风中,一道剑气向他袭来——
铿!
飞雪溅出三尺,剑气在地面上留下深壑。
黑衣人的动作有一瞬迟钝,似乎是在惊讶。
宫白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反手又劈出三道剑气。
云疏在飞雪中轻身一跃,浸着红光的剑身趁着夜色直击而下——
宫白毫无避让,剑身相向,迸发出火光,潜伏在云疏身后的几张符咒一同炸开,二人一道飞出五十米远。
云疏身上的密香越发浓厚,乍一闻可能会误以为是一种好闻的冷香,可要是凑得近了,不难发现这股冷香后藏着得是怎样的腐朽。
二人谁都不肯让步,长剑在飞雪中铮鸣不断。
云疏的面部依旧缠着黑色的面纱,他隔着面纱,用与宫白有着七分相似的嗓音说道:“我的好徒弟,你用了什么法子,才骗得无辜异诡终于接过你的神权的?”
宫白咬牙切齿,一个剑花将云疏击飞了出去:“你不是云疏,你到底是谁?!”
“云疏”咯咯笑起来:“以前的你可没如此易怒。”
宫白的双眼和双手在飞雪中冻得通红,他将长剑指向他过去的恩师:“别给我废话!”
“云疏”并无恼怒,甚至还向着他的剑锋走近:“你想知道?不如亲手来揭开吧。”
“云疏”步步逼近,眼看锋利的剑锋即将抵上他的喉咙。
很轻的声响,但他们都听得见。
宫白还是向后退了半步。
“云疏”伸出二指,轻松捏住那危险的剑锋,悠悠道:“过了这么多年,你始终改不掉这个坏习惯。”
宫白不再犹豫,长剑再度向他劈去。
“云疏”却松开手,侧身一让,躲过了他的攻击。
“心软了。”
“云疏”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与过去云疏对他的教导离奇吻合。
这是宫白最不能接受的。
他的左手一连画出好几枚符文,“云疏”见状立刻向后撤步,无数铁针裹着风雪刺向他刚刚落足过的地方,深深扎入地底。
可向后撤了一定步数,“云疏”又突然止住了脚步。
宫白的尖峰正巧划过他的面纱,不多不少,正好划开了布料,露出了被隐藏许久的面容。
“怎么可能……”
宫白手中的长剑并未放下,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人的面容。
他很确信,这具身体的确是云疏的,可那面纱下的面容并非如此。
“云疏”的面容,竟然和宫白长得一模一样。
原来九歌并没有说谎,她平静全力斩落黑衣人面纱的一角,看到的同样是这副面容。
只是他的面容要比真正的宫白年轻许多。
不,不是年轻,是比起现在,他更像三百年前的宫白,没有经历过沧桑与绝望的宫白。
趁着宫白惊讶之际,“云疏”手边忽然多出了个圆阵。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完了,他眼睁睁看着“云疏”从圆阵中拎出了个枯化的身体,身体旁还挂着参贰不肯松开的小手。
参贰惊慌未定:“欸?怎么回事?!两个院长大人?!你要把庭竹医生带到哪里去!”
宫白发现那个圆阵有缩小的迹象:
“参贰!快松手!!!”
参贰很快发现不对,圆阵迅速收缩,可就算她反应再快也无法全身而退。
圆阵完全闭合,一截细小的手指掉落在地,连带着几滴鲜血。
宫白青筋暴起,抡起长剑就向“云疏”刺去。
可“云疏”的动作更快,他不知何时又在自己身后开了个圆阵。
“这身红衣……可真不适合你。”
只见和宫白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咧嘴笑了笑,拎着抢来的仙药精向后一倒,消失在了无边的风雪之中。
而他的长剑,再一次砸落在地。
一同落地的还有宫白跪倒的膝盖。
一滴滴泪水落到地上,在雪地上结成冰。
宫白仰面瘫倒在地,注视着漫天飞雪从天上飘落,天上乌云黑压压的,寒风不止,明早的雪能积到膝盖。
在这躺一晚上估计又要发烧吧?可那有什么关系?
最关心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宫白沉沉闭上眼,任由大雪将自己埋没。
别院里的蚕女发现黑衣人已经走了,大家便知晓危机已经解除了,他们纷纷跑到别院门口,看到他们院长大人绝望地躺在雪地中,全都不约而同地擦起了眼泪。
参贰的手指做了简单的包扎,血是止住了,可模样还是看着生疼。
参壹找了把伞,正要出门去将人接进来,却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参壹微微睁大双眼:“斯年……”
斯年朝他轻声道:“你去照顾参贰,让大家进去歇息,院长大人……就交给我吧。”
自庭竹和宫白从冥界归来后,幽都的陆判第一个找上了在宾馆呼呼大睡的斯年,说“你的主人们都走了,你也没必要留在这了”,便毫不留情地将这条蛇踹回了冥界。
虽然斯年名义上也是十八层的囚犯,但他的情况特殊,烧毁异诡神案并非罪该万死,况且案子本身的内容也是假的,所以他得到了宫白的默许,这段时间一直躲在别院里。
斯年撑起伞走进雪地,将伞举到宫白身边,真诚道:“院长大人,该回去了。”
宫白没有回答,眼皮沉重地合着,身上已然积起了薄薄的一层雪。
斯年没再说话,蛇妖是冷血动物,这点冷实在算不上什么,于是他撑着伞,一动不动立在宫白身边,比落下的飞雪还安静。
夜色更深了,空中的乌云逐渐散去,伞面上积了厚厚的白雪,斯年没有走,他身后的别院也未曾熄灯。
别院里的异诡更是一个也不敢睡,他们都挤在门后听动静。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夜更冷了。
“你走吧。”
宫白声音沙哑得可怕。
雪已经完全停了,斯年抖落伞面上的厚雪,将伞收了起来,可他依旧站在原地。
“院长大人去哪,我就去哪,”斯年答道,思索片刻后他又加了一句,“前提是您不想要我的命。”
宫白终于掀开眼皮,眼角和双手都被冻得通红,他却没有知觉似的,乌黑的眼珠直直望着斯年,他冷冷问道:“为什么?”
通过心理暗示,操纵斯年烧了异诡神案的计划,的确是由宫白一手造就。他原本的目的和斯年想的一样,烬落院和异诡界即将面对极大的变动,想要保住命赦恕殿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管是在海底还是在海面。
宫白清楚自己保不住那么多异诡,所以想着至少把斯年的命抱住,因为跟在他身边最长,虽然宫白从来不明说,但他们心里清楚,除了后来居上的庭竹,异诡界恐怕只剩下斯年最了解这位可怜的人类了。
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位怕死的老友竟然也跟着庭竹胡来,跳入冥界,帮着庭竹找人魂……
斯年抬头望天,眼尾的鱼尾纹更加深旧,这么多年,岁月磨损了他的样貌和身体,而眼前的这名人类始终没有变化。
“院长大人,”斯年开口道,“您还记得……三百年前,我跟着您北上前往黑山的时候吗?”
宫白闻言转过头,将视线从斯年转移到漆黑的夜空。
“记得,”他答道,“那时我们只是在互利互惠而已,谈不上有任何情谊。”
斯年却笑了笑,断然道:“不,院长大人,您不记得了。”
宫白又把头转了回来,乌黑的眼珠瞪着斯年,好像在说“你是把我当傻子吗?”
斯年假装没看见,一字一句回忆道:“那年快要出西南地界的时候,遇到了罕见的河流汛期,咱们暂时被困在了一座不知名的村子里。”
那地方常年湿热,碰上灾害各种生物便往安全的地方聚,短短三日,村子里出现了十几个被毒蛇咬伤的人类。
斯年作为蛇医,看家本领就是制作针对毒蛇的伤药,只是可惜他性格软弱,又是个异诡,那些人类不会轻易将来历不明的伤药往家人身上用。
村子里有郎中,但郎中的药效果不好,村长的女儿被咬伤,连着高烧了两晚,全家人都担忧得不行。
来历不明的小瓶第三次出现在村长的家门口,村长一口咬定这是诅咒之物,就是因为这蛇形的诅咒之物才害得他女儿高烧不退,并愤怒地将小瓶摔了出去。
陶瓷的小瓶在地上碎了一地,斯年不敢怒更无法言,只得失落地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将残骸收了回去。
而这一切宫白都看在眼里。
于是第四天早上,宫白亲自敲开了村长家的们,手里拿着的不止有斯年做的新伤药,还有……三条毒蛇。
村长大惊失色,指着宫白的鼻子骂,诅咒不成,干脆上门放蛇咬人了。
宫白没有辩解什么,只是撩开小臂上的衣袖,举起三条毒蛇往自己的小臂上咬。
村长大人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斯年冒着诡火,在宫白身边目睹了一切。
伤口顷刻从鲜红转为暗紫,蛇毒狰狞地沿着血管向周围蔓延,宫白神色如常,像是没有痛觉一般。
三条毒蛇的头被他轻松掐断,随后他拿出装着伤药的小瓶,将其涂抹在伤口之上。
蛇毒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
村长喜出望外,收下伤药,并向宫白连连道谢。
可宫白却道:“你要谢的不是我,而是你看不见的造化。”
***
三百年后,当初说出这话的人类此刻依旧躺在雪地里,白色的雾气从他口中冒出:“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这么清楚?”
斯年答道:“不会忘的。”
一人一诡又沉默了许久,雪地里发出摩挲声,斯年抬眼,发现宫白已经坐了起来,正在细细端详他的长剑。
此刻他手上的诅咒已然褪尽,触碰长剑再也不会遭到反噬,斯年眼神恍惚,竟从宫白身上看到了三百年前意气尚存的模样……
“有仙落尘,言如清风。”
指腹一遍遍抚过冰冷的剑身,宫白一遍遍念着这八个字。
“天有些冷了,斯年,扶我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