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白拉着庭竹的袖口朝地图走进,伸手指向青城地图的中心,青城广场。
同样也是烬落院所在的地方。
“云疏的下一个目标地点一定是这里,”宫白向他解释道,“因为从第一起命案开始,他的目标就是这里,经过三千起案件的累加,让烬落院成为了毋庸置疑的阵心。”
宫白向旁人解释说明事件的时候,声音总是冷清而好听的,而涉及到他擅长的巫术时,更是滔滔不绝。
“长生咒的发动,一定需要被下咒者踏入阵心,目前候车大厅已经被我下令封锁了,不管是谁,都不得出入。”
“在阵心的具体位置,我会亲自坐阵,阵上覆阵,守住阵心。等到起阵后,我会让所有戒备的异诡撤退,届时,参壹会带着他的录事前往这三个较为重要的位点。”
“我会把几张用于止阵的符咒交给他们,完全破阵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帮我拖延时间。”
“……”
“你有在听吗?”宫白微微皱眉,看了眼身旁的庭竹。
谁知仙药精至始至终的视线都放在自己身上,动都没动过。
宫白倒也没生气:“……我再讲一遍。”
庭竹却握住了他再次伸向地图的手:“不用,我都听见了。”
宫白不是很相信:“真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庭竹将这只手放在掌心里反复揉搓,依依不舍却又难掩愤怒,“小白,你没有告诉我,你一个人在阵心的时候,打算怎么拦住云疏。”
宫白紧抿双唇,悄悄把头偏开。
庭竹依旧没放过那只被揉搓得有些发红的手:“你是不是打算……和他打上个你死我活?不计一切代价?仗着你的长生咒?”
宫白把头埋得更低,他没有否认。
庭竹长长叹息:“宫白啊宫白,你让我说什么好……”
庭竹的确没法说什么,步行街的旧巷中一次,杼术司的火海一次,眼下又将会是一次,还有庭竹未能亲眼见证的无数次,宫白总是在大多异诡看不见的情况下,毫无底线地挥洒自己的血泪,不顾任何人和任何诡的劝说。
庭竹明白,这一次,也将是同样的结果。
云疏一定只能由宫白亲手解决,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并非没见过黑衣人那变态的战斗力,这世上没有异诡能打得过他。
将有战斗力的异诡留在阵心只会成为宫白的绊脚石,还不如让他们退场,保护好普通异诡不受波及。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宫白扭过头,偷偷擦了擦眼泪,“等一切都结束,等我回来,好吗?”
庭竹将宫白小心翼翼拥入怀中,接过他手中那副摇摇欲坠的画像,嗓音沙哑道:“那你也要答应我,等你回来后……再让参贰画一张‘全家福’,把我、九舞、胡玄、胡焱、笛高、赦恕殿的泥鳅们……全都画上去好不好?”
宫白趴在他怀里笑了笑:“尘云别院的门口可站不下那么多异诡。”
庭竹顺着他的后背,轻声道:“那咱就去个更旷阔的地方,比如烬落院的候车大厅。”
“那背景可是万诡墙,你是想累死参贰吗?”
“我不管,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参娃娃吗?那之后我们还要去……”
庭竹话说一半,忽然卡住了。
宫白并未意识到不对劲,眼尾幸福的笑意尚未褪尽,耳边却传来某样东西燃烧的声音——
“对不起。”
时隔三百年,某样锐利冰冷的物件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暗无天日的那十年,他曾无数次将其握在手中,贯穿过无数妖兽的致命处。
可现如今,这柄本该尘封在角落的长剑,竟贯穿了……
他自己的心脏。
霎那间,天地骤变。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闷雷。
无数黑雾顺着伤口处喷涌而出,将两人牢牢包裹其中,伴随着周围被作废的符纸一同飞舞。
宫白能清楚感受到沉积在自己身上许久的诅咒正在慢慢褪去,转而流向面前手持长剑的庭竹。
他不敢相信,这仙药精竟然……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用自己的红发将长剑从橱柜中偷了出来。
火焰顺着发梢一路燃烧。
宫白瞬间暴怒,周围满是字迹的纸张被他的怒意震得漫天飞舞,几乎要被他的怒火燃成灰烬:
“你怎么敢!!!”
自从长剑没入宫白的身体,庭竹的意识就开始动摇,除了耳鸣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到,宫白本就通红的双眼变得暴戾而血红,本坐在椅凳上的自己不知何时被他压到了身下。
本该疼痛的背脊此刻竟毫无知觉……
他知道,那是身体的本能保护机制,等这段时间一过,巨大的痛苦将会把他彻底吞噬。
宫白顾不上这么多,将身上的画衣迅速撕下,绣有竹纹的马褂被扯得不成样子,暗绿也被染成深红……
宫白眼睁睁看着手上的黑雾正在一点点散去,泪水夹杂着血水滴落到庭竹的身上。
“不行的、不行的!快住手!快住手啊!!!”
庭竹听不见,只看得到宫白的诅咒终于褪去了,他展露出痛苦的微笑:“这样一来……你的胜算应该提升许多了……”
浓厚的血腥味在口鼻中翻涌,他眼睁睁看着庭竹的生命在自己面前迅速流逝,黑色的诅咒一点点从他的双手开始蔓延,如蠹虫般撕咬着这具全新的躯体。
“不要、不要……快停下!”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但他听得到,庭竹正在他面前痛苦地哀嚎。
好疼啊,他想。
在火场前自刎的那一瞬、在枯树林死斗的那十年、在众多妖兽口下被四分五裂的时刻……
都没有眼前这一刻来得痛彻心扉。
宫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竭力想将长剑从心口推出去,鲜血顺着剑身汩汩留下,宫白好不容易退至剑口处——
庭竹抬起另一只手,将他按在剑口。
“有仙落尘,言如清风……”
在新生谷听到的,原来就是宫白的真名。
“原来如此……小白,原来你叫……宫言有。”
宫白猛然一怔,泪水停落的片刻,宫白看清了。
剑身的根部,清晰地刻着这八个字。
一瞬间,无数朦胧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温暖、真实、亲切……
宫白颤抖地抬起自己几近恢复如初的双手,泪水再也止不住。
“不应该、不应该……”
不应该是以这种方式。
“为什么、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总是不听我的话。
他的名字一直在这里,只是被遗忘了太久太久。
“太好了……我没有违约,小白,我帮你找到了……那个被藏起来的……”
直到最后一丝污秽从宫白身上褪尽,庭竹才泄了力。
冤魂带来的诅咒在他的体内翻涌,声音充满了整个密室,蔓延至整个尘云别院,回荡在青城的上空。
夜空中的薄云逐渐增厚,人类抬头望天,抱怨又是一个寒冷的雪夜。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所有异诡痛苦地抱住头顶,跪倒在地,向异诡神祈求宽恕。
每个异诡都感受到了,只是他们不明白,为何此次神罚来得如此突然?
为何会如此悲伤?
长剑哐当一声坠到地面,混杂着淋漓鲜血。
庭竹的身体正在肉眼可见地枯化,红发眨眼间变成了干枯的枝条,只是他的眼睛不曾闭上片刻,至始至终他的眼底都映着宫白的模样。
看着看着,他忽然觉得,再多的冤魂在蚕食自己都无所谓了,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竭力在干枯的面上勾出个笑容,伸出手最后抚摸了宫白的脸颊。
“来得及的、一定还来得及的!”宫白从来没有这么慌张过,他看着自己无瑕的双手,颤抖着描绘着符文。
可庭竹却握住了他的手。
冤魂从庭竹的体内迸发而出,围绕着他们开始肆意咆哮,见证了新一任异诡神的交接仪式。
“你——”
宫白刚想挣扎,庭竹另一手按过他的后脑勺。
符咒落成,淡蓝色的符文围绕着庭竹,将他小心翼翼包裹。
冤魂发出更加刺耳的咆哮,两人的耳蜗纷纷渗出血,随着符文的缠绕,冤魂们被封进了庭竹的体内。
庭竹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将昏迷前的最后一口气送给了宫白。
宫白浑身都在颤抖,明明嘴边还残留着余温,可面前仙药精的体温正在迅速下降……
“不……”
宫白抱着庭竹跌坐到地上,血与泪浸透了彼此。
“我早该意识到的……”
他用干净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庭竹的面容,他以为在还魂崖本该是最后一次,可他们现在在人间,人间没有轮回路,宫白只能眼睁睁看着所爱的生命在之间一点点流逝……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剧痛,只知道自己的意识在止不住地流逝,直到流干泪水闭上眼……
***
参壹与参贰都是刚回到尘云别院不久,两只人参娃娃刚睡下,就被这毁天灭地般的神罚吓醒了。
而等他们壮胆闯入宫白下严令不准进入的密室后,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密室中,血迹斑斑的纸张在空中飘荡,宫白抱着庭竹依偎在漩涡的中央,满地的血液连同纸张上的血迹牵出细长的路径,直直回流向宫白的心口。
长生咒依旧在鼓动,可他怀里的仙药精却没了生机。
直到最后一张符纸从空中落下,宫白缓缓抬起眼皮,乌黑的眼珠依旧落在沉睡的庭竹身上,他的眼底没有光,安静地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参壹参贰看见地上的长剑,以及宫白完好的双手,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院、院长大人?”参贰鼓起了所有勇气,开口问道。
乌黑的眼珠总算有些动静,终于从庭竹身上移开,落到参贰身上。
“谁……让你们进来的。”声音冷得吓人。
两只人参娃娃都被吓出了一身参皮疙瘩,这回他们院长是真的生气了。
参壹稳住身形,扶住差点被吓昏的参贰回答道:“十分抱歉,院长大人,情况危急,这次神罚来得太突兀,我们迫不得已才……”
“情况紧急?迫不得已?”宫白忽然冷声笑了起来,“回答我参壹,要是接下来我在万诡墙决斗时你也心软了,你也敢擅离职守?违背我的命令?”
参壹小脸一白,他们院长大人从未如此训斥过他。
这下换参贰扶着参壹了。
“庭竹医生这是……为了您?”参贰哆嗦着问道。
“没错,”没想到宫白直言不讳,语气相当绝情,“我封住了他的魂,给他留了口气。”
这里的空气冷得堪比冰天雪地。
只有宫白自己感受不到,或者说早就习惯了。
“现在什么时间了?”他问。
“晚上十点三十二分。”参壹答道。
随后宫白起身,把庭竹小心抱起:“你们先去休息吧,为后天行动最准备……他交给我。”
参壹参贰长长松了口气。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们头顶上方传来蚕女的声音:
“小院长不好啦!黑衣人有大动静了!”
“咦?小院长人呢?”
“小院长!小红毛!”
“咦?这间房门是开着的。”
“欸?这书架后面有楼梯!”
哐当!
“哇啊啊啊!脚滑了啊啊啊!”
一阵闹腾之后,蚕女抱着马头晕头转向地出现在密室门口,与里面的人和诡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