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没有东南西北之分,从土地庙鬼门关到黄泉路全是一条笔直通畅的大路。
沿着黄泉路一路向前,鬼族的市井气息便越来越淡,因为冥界的所有鬼族都知道,只要走出了黄泉路,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遗忘才是死亡的终点,所有鬼魂都清楚,抚过三生石、越过忘川河、走过奈何桥,这一世就真正到了头。
黄泉路的尽头是望乡台,是七月十五冥界与现世的流通之处,也是平日鬼族可以一眼望到各自家乡的地方。
在庭竹的印象当中,望乡台一直是一个雕栏玉砌、烟雾缭绕,多是离愁别绪之地,但如今时代日新月异,望乡台也不再拘泥于“望乡”这一单一功能。
伴随着人口爆炸,光临幽都的鬼族不可避免地激增,望乡台的确是个精美的玉台,且历史悠久,不可能承下数量如此之多的鬼族,于是幽都的差使便另辟蹊径。
围绕着高耸突起的望乡台,差使门设立了层层围绕的席位,每个席位上放着一枚圆形的镜子,通过这些镜子,鬼族们可以看见他们各自的家乡以及生前的模样。
一个老头端着镜子正捶胸顿足:“我就说嘛!这局老李绝对出老千了!看看看,他在偷偷藏牌,我说这局我怎么可能输得连裤子都不剩!”
几个年轻的姑娘围着一面镜子,手里还拿着各种应援灯:“这镜子可真好使,门票四位数的演唱会可以盘它个上千遍,还不用担心版权问题!”
“诶姐妹,你也爱听这歌手的歌?”
“竟然遇上同好了!”
“咦?这镜子怎么卡卡的?”
“刚刚一激动,碰到电源线了。”
没错,这些镜面显示屏都是有线的。
庭竹站在这座巨型露天放映厅之外,居高临下地望着数以万计的鬼族回忆着生前经历的种种。
离他最近的一面镜子仅有三步之遥,庭竹三分钟前刚刚端起过,镜面毫无反应,估计是把他认成纯种的仙药精,所以没有放映他身为人类时的记忆。
一张鲜红的车票忽然从他的眼前晃过,若是人魂还在他身上,庭竹肯定可以轻松用二指将其接过,可当下他没敢这么做。
只要庭竹在丽姐面前做出幅度较大的动作,透明的躯体就会暴露,他即将消散的事实也将一览无遗。
“你不会又睡着了吧?”丽姐又把车票往庭竹面前晃了晃,“给,车票我给你搞来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这车票只有差使才能买,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劲!”
庭竹明明睁着眼,却没有反应。
“医生?苍术子医生——”丽姐又喊了两声。
庭竹还是没有回应,同一尊雕像似的站在原地。
丽姐发现不对劲,将他拽进望乡台外一处隐蔽的角落。
庭竹这才回过神,已经来不及反应——
丽姐眼疾手快将他身上那件斗篷扯掉了。
此时庭竹的双腿已经全然消失,及腰的红发褪到了肩颈,手臂更是只剩下个轮廓。
“这是怎么回事?!”愤怒与心疼冲破了母子之间最后一层隔阂。
丽姐的嗓音不大,但刺耳得足以让庭竹从虚无中收回思绪。
“我……”庭竹犹豫了很久,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剩下一句话,“对不起,妈。”
丽姐再多的愤懑在这四个字面前最终化成了一地灰烬,让名为悲伤的风吹得无影无踪。
丽姐轻轻抱住庭竹残破的身躯,泪水沾湿了衣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这副模样……”
丽姐和她丈夫白手起家,在青城这座一线城市奋斗打拼,生下了孩子也只能雇佣阿姨来带。
庭竹七岁之前,父亲经常在外地出差,丽姐一人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兼顾工作实在分身乏术,小庭竹也很懂事,早早就学会了独立。
欣慰是一方面,丽姐更多的还是心疼,孩子这么小就要学会照顾自己。
此外还有一点,大抵是一个人习惯了,庭竹从小就与身边人不太亲近,就算是长大了懂事了,性子里的独还是改不掉,这让丽姐更是自责。
后来庭竹跑去学医,上学住宿上班住医院,与家里的联系更淡了,丽姐每次电话打过去,庭竹都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可丽姐心里明白,这孩子吃了不少苦,憋在心里不肯说。
好多次,庭竹的确把丽姐骗过去了,让她以为她儿子确实过得很好,直到十六年前的那场台风,一道惊雷劈出了庭竹所想隐瞒的真相,也带走了她儿子的命。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和我说,医院的日子很苦,没钱、吃的也不好,还从来不往家里要……”年轻时寄人篱下睡出租屋和地下室的日子都没让丽姐流过一滴泪,唯独面对自己的儿子她止不住泪。
庭竹的气息变得颤抖,他曾在梦中设想过千百次重逢的场景,到头来全化作了一声哀叹。
母子重逢,一个丢了性命,一个与魑魅同行,几近阴阳两隔。
庭竹用透明的躯体将丽姐抱得很紧,声音带上了哭腔:“妈,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蓦地会想起,自己值完日班的第一个周末,地铁站口人山人海,挤满了赶晚高峰的下班族。
那时的庭竹还是个相信光的中二奋斗青年,在经历了一个月的职场毒打后一时眼里失去了希望。混迹在晚高峰的车厢中,与那些牛马一样,身着同样单调的T恤,背着朴素的双肩包,潦草憔悴的面容,同样的面目无光……
生活并非如他人口中所说的那般美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深不见底的泥潭,他又当何去何从?
胸口无端升起一阵酸楚,那是庭竹平生第一次感到绝望。
正当此时,他口袋里的电话恰逢时宜地震动起来:
“竹儿啊,晚上吃饭了吗?”
“……”
视线再度清晰。
站在幽都无边的黑幕之下,庭竹平生第一次追悔莫及,他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多陪在父母身边,为什么没有多与父母交谈两句哪怕只言片语,为什么没能留下更多回忆以至于让离别变得如此痛苦……
丽姐向来是个坚强的女子,她抚过庭竹残破的脸颊,敛起无处安放的悲伤。
泛着白光的小球从丽姐肩膀一蹦一跳到庭竹的手心。
“竹儿,你要找的,是这个吧?”
庭竹眼下的这副身体感觉不到任何温度,除了这只光球,灵魂中温暖的白光对他有着本能的吸引。
母子两的重逢似乎是上天有意安排,要是庭竹在巷子中昏倒那次没碰上带着人魂的丽姐,他的躯体绝不可能撑这么久。
“你这孩子,从小到大对外人直率坦诚,对家里人反倒别扭得不行,想要什么从来不说,还要我费尽心思去猜。”丽姐用双手轻轻握住庭竹捧着人魂的手,让庭竹推辞不得。
庭竹刚想辩解什么,却被丽姐打断:“你其实……早就认出我了吧?毕竟你妈我青春永驻、花容月貌永远十八。”
丽姐眼里的泪还没干,笑起来永远是那样美丽,与上辈子的庭竹有着八分相似。
庭竹牢牢握住了那枚光球,一瞬间,母子俩的手心迸发出耀眼的白光。
白光化作一道细长的光束,整个幽都都清晰可见。
判官立于阎王殿口,扶了扶单边眼睛,镜片中倒映出那束光柱,神情神秘莫测。
阎王殿中的废柴阎王今天第十八次趴倒在电脑前:“我的陆判判,本王能再歇会吗?一会,就一会~”
咻的一声,判官笔擦着阎王的太阳穴飞过……
奈何桥边,慈眉善目的孟婆正熬着手边一大盅孟婆汤,注意却被这道奇景久久吸引。
孟婆手下的员工忙得不可开交:“婆婆熬快点!今天的订单又爆啦!”
孟婆的目光从那束白光上收回吗,随即呵呵笑起来:“小伙子不要着急,何时上路皆是缘分……倒是这景,老身还是头一次见。”
蒸汽巴士的门缓缓打开,各路差使从车上鱼贯而出,奔赴往各自的岗位。
司机按响巴士的喇叭:“喂!忙着呢别挡路!”
宫白回过神,向车内的司机点头致歉,蒸汽巴士再度驶向远方。
可他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那束白光上。
宫白手中的两坛酒已经空了半坛,意识有些昏沉。
白光在他的眼底久久摇曳,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在告诉他自己,他见过那道光,不止一次。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也是个人类。
问出这话后宫白嗤笑出声。
是啊,庭竹他没有理由告诉他……毕竟,自己欺骗隐瞒的更多。
身体上的触觉比视觉更先感受到变化,丽姐喜出望外,怀中的儿子再也不是一副没有温度的身体,头发与四肢也全都完好如初,丽姐迫不及待地检查起来。
“妈,我说……”庭竹窘迫地弯下腰,“咱要不换个地方,大家都被刚刚那动静吸引过来了,都看着咱呢……”
墙角边冒出了一对对吃瓜鬼族的眼睛。
“放心,他们都认得我,不会出去乱传消息。”说罢,丽姐伸手打了个响指,凑热闹的鬼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庭竹不禁感叹:人脉,啊不,鬼脉这一块。
确认好自家儿子确实没有大碍后,丽姐又对着庭竹的这张脸端详起来:“儿啊,你的脸……”
庭竹慌了:“啊?我的脸怎么了?”
丽姐又打了个响指,不知从哪窜出来的鬼族递来一面镜子。
庭竹接过镜子一看,自己的样貌没看到,却见到了自己上辈子的模样:
厨房中,丽姐正切韭菜,二十岁的庭竹扭捏到母上大人身边:
“妈,我和你说个事呗。”
“你说。”
“妈,我其实……喜欢男的。”
“……你说什么?”
“额……我说,我喜欢——”
“看老娘我不砍死你!”
吓得庭竹差点把镜子摔了。
丽姐立刻斥责:“怎么回事?这镜子不是没接电线吗?”
递镜子的那鬼族连连道歉:“抱歉丽姐,拿镜子的时候没注意,这面是幽都最新推出的望乡镜,用的是蓝牙……”
丽姐:“……”
咔哒一声,庭竹关掉了镜子的开关。
镜面显现出样貌的那一刻,庭竹瞪大了双眼。
他的样貌没有变丑也没有变帅,而是……变回了上辈子的模样。
简单咕两句:
其实人魂回归那段原来想写竹宝把光球直接吞下去了来着,嘎嘣脆的那种(嚼嚼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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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