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熟悉的天空。
扶着船檐坐起,靠在船壁上,想着他那双真诚的眼睛,我忽然感到一阵没由头的悲伤与愤怒,悲伤于一个冷漠的家庭造就了一段悲剧的人生,愤怒在他受到的不公的待遇。
长叹一口气。
“家里出事了吗?”一个温柔苍老且沙哑的声音从面前传来,一个慈祥的老太太面带关切,身体前倾,看着我的眼睛。
“没,没事。”我对她笑笑,“心情不好而已。”
“这样啊。”老太太虽然重新坐正,但仍露出关心的神色。
虽然她带着兜帽,但依然有杂乱的银色碎发挂在她的脸边。她面庞消瘦,星星点点的雀斑散布在她的双颊,额头的皱纹堆起深浅不一的沟壑,脸上依然有着那对标志性的,碧绿的眼睛。
“有什么不开心的也可以跟我说说,说出来会更好受一些。”
“没事,我自己缓缓就好了。”我谢绝了她的好意。
见我眉间仍然愁云不展,她也还是皱着眉头。
“你喜欢唱歌吗?”
她话题的突然跳跃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嗯?挺喜欢的,不过我唱得不好听。”我对着她笑笑,却突然又想到了那个学生的奶奶也喜欢唱歌。
“喜欢就好。”
她竟然放声唱起歌来。
我没有打断她,因为她唱得还不错。虽然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但歌声却十分悠扬。
那是一些老歌,一些在我们这代人看来十分老土的歌,但不知怎的,经她的喉咙唱出却十分悦耳,像是一棵死去多年的老树,身上又重新冒出枝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右手食指竟轻轻敲着船板,跟着她的歌声打着拍子。
雾气渐渐浓了,但这并没有让她停止歌唱;
我不知道我是否该问她,问她是否有个孙子。
不会的,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不会的。
可是,万一呢?
不能问,我不知道怎样告诉她她孙子的死讯。
不,不能,不能问,坚决不能问,为了她,甚至是为了这歌声,为了她还能保持这难得的快乐,我不能问。
雾气完全遮住了四周,但她依然唱着歌。
油灯中的火光开始左右摇晃,快要熄灭。
一阵悲鸣钻入我的耳中。
她的歌声停下了。
熟悉的声音,那是冥鲸的哀嚎。
似乎新生的冥鲸也去世了一只。
她站起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双手合十做着祷告的样子。
悠长的悲鸣传来,直到雾气渐渐变淡时才停下。
“怎么样,心情好一些了吗?”她停下祷告看着我。
“嗯。”我点了点头。
她似乎还是能看得出我装着心事,“活下去已经够累了,什么都会过去的,开心点。”
她拿起放在船里的桨开始撑船。
“对了,你的船票。”
“嗯?”我把手心的火车票递给她,“之前我回来的时候他们都没问我要过船票。”
“我可不会趁别人睡着的时候乱动别人东西。”她拿着火车票看了看,递回给我。
“再见了。”她握着桨,看着远处刚刚冒头的陆地。
下了船,我回头对她笑笑,“下次见。”
看看捏在手里的火车票上,字迹又少了一些。
小心地叠好,重新紧紧攥在手心里。
踩上墨色的海滩,面前是我初次来时的高山。
那位母亲还在等着她女儿的消息,我得快一点了。
开始向上攀登,我突然想起那朵红色的花,它还好吗?
我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小跑,乱石还是乱石,可不管怎样翻都找不到那抹红色。
可能它已经被人摘走了吧,我没能保住这唯一的色彩,心情有些低落。
登上山顶,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
外面的人群吵吵嚷嚷,里面井然有序。
还是那个嗓音听起来像男人的白衣女人,但在他的旁边,竟然放着一个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花盆,盆里是一些黑色的泥土,艳红的花随着风轻轻晃着,摇着。
它还活着就好。
默默排在队尾,等待着面见神像,回去找那位母亲。
……
“进去吧。”这次从她口中传出的竟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推开大门,神像依旧端坐,大门早已敞开。
这次商人不在通道的尽头。
我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不算温暖,却也不算寒冷的城市。
辨别方向,向着那位母亲所在的位置跑去。
我走过漫长的荒野,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死亡场景已经消失,不知他到底是投胎了还是没能活下去。
继续奔跑,路上小部分的场景已经有了变化,不过我依然可以大概辨别方向。
马路上,行人漠不关心地行走,等待着他人或是自己死亡的到来。
我又看到了我的死状,那辆令我永生难忘的卡车停在不远处。
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趴在腿上。
终于找到她了。
我迈着步子走到她旁边,可她仍然没有抬头。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双含着泪泛红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
“我以为你骗了我,不会回来了。”女人的语气虽然带着哭腔,但她的情绪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你的女儿,她很好,你的父母把她照顾得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的情绪突然崩溃,眼泪不住地从眼眶流下,“钟声响了两次,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天了。不止有一个脚步从我身边走过,每次我抬头,结果是个陌生人,我以为,以为你要么骗了我,要么像我活着的时候一样,等我彻底消失了你才会回来。”
“对不起,我本来已经回来了,可是我刚出大门钟声又响了一次,但是我确实没有办法。”我坐在她旁边。
“没事,没事,不需要道歉,只要我女儿还好就行。”她突然抹了抹脸,“那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他呢?他在干什么?”
“他……”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她男人差点自杀。
她看出了我的犹豫,“没事,你就算告诉我他又跑了我也能接受。”
“他……很愧疚,想要好好照顾你们的女儿,可是你的父母觉得他不可靠,他现在住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差点上吊自杀。”
“他早干嘛去了?”女人哭嚎着,狠狠锤着地面,“我活着的时候他干嘛去了?”
女人哭着,不断发泄着情绪。
我静静地坐在她身旁。
她的哭声逐渐渐变小,抬起头用手抹了两把脸,“钟声响后我见到神像了,它问了我问题,好像只有支付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代价才能见得到神像。”
“嗯?突然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我要消失了,但是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你能真的投胎。”
“谢谢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向她道谢。
“走吧,”她站起身,“我答应过你要带你去中心区逛逛的。”
我点了点头,起身跟着她向着中心的方向走去。
……
一路上,女人不停地询问着“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她有没有好好睡觉”之类的问题,我也不觉得厌烦,毕竟她马上就要消散了。
我们穿过数不清的死法,面前出现了一些别样的场景,不再是虚无的幻境。
那是一些断掉的黑色石墙,横七竖八地生长在地面上。
“马上到了,”女人说道,“但是我好像没办法和你一起过去了,钟声响了。”
我转头看向女人,她的身体已经变得有些透明。
“就到这吧。”女人原地坐下,没有想象中的大喊大叫,也没有不舍与悲伤,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谢谢你。”
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淡,即将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她将要完全消失时,她的嘴唇微微蠕动,说了什么,虽然她已经发不出声音,但我依稀可以看得出,那是“谢谢”。
她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也许在这冥界只有我还记得她曾存在过。
不知怎的,心里乱糟糟的,有些难受。
这是什么?
她刚刚坐着的地方长出一朵指尖大小的,红色的花。
我轻轻把周围的泥土刨开,小心翼翼把那朵花连带着泥土捧进右手。
我不知要将它移植到哪里去,但是绝不能让它待在这里。
就这样,我捧着一朵鲜艳的花,走进断壁残垣之中。
……
这片残破的建筑似乎没有尽头,除了断墙还是断墙,组成一个并不会迷路的迷宫。
老人,青年,男人,女人,**的人们目光呆滞,不时有人突然嚎啕大哭,似乎他们全都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他们坐在摇摇欲坠的黑色墙壁下,哭着,笑着。
我像是他们中的异类,但他们只是默默瞟了我一眼,便继续目光涣散,看向前方。
他们和我一样,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好默默坐着,回忆过去。
“你有名字吗?”一个瘦小的身影拦在我五步之外。
约么三十多岁的男人,眼眶通红,眼球带着血丝,露出凶恶的表情,但这表情配上他的身材却显得有些滑稽。
他紧紧攥着拳头。
“名字,或者船票,你有吗?”他往前一步,隆起的肌肉微微颤抖。
我没有动作,只是冷着眼,盯着他的眼睛看。
“那个!把你手里捧着的那个给我!”他提着拳头快步冲了上来。
在他快要将拳头抡到我身上时,清脆的爆鸣声在不远处响起,一根长鞭破空而来,抽打在男人身上,男人惨叫一声,趴在地上捂着胳膊在原地滚来滚去。
“禁止暴力。”清亮的女声从转角处传来,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从墙后走出。
她的衣服和殿门前的白衣人的衣服一模一样。
男人看见女人出现,也顾不上疼痛的胳膊,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你手里那朵花,”她的口中却又传出一个沙哑的男声,“能给我吗?”
“为什么?”我眯了眯眼睛,女人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她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没有情感。
“我要活下去。”女人仍是面无表情,但这次又是一个浑厚的男声。
“这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给你。”
“它快要死了。”这次是个小孩的声音,听不清是男是女。
低头看看手心里的花,它的花瓣已经有些卷曲。
“你要拿它去做什么?”
“把它养大,然后吃掉。”又恢复成了那个清亮的女声。
“吃掉?”我有些疑惑。
“对,这是我们要支付的代价,也是我们投胎的方法。”沙哑的男声说到,“不带遗憾的灵魂消失后才会留下这种花,吃下一百朵,我们就能去投胎了。”
“你在这多久了?”我有些警惕。
“不知道,”这次又是浑厚的男声“但你再不给我它就要死了。”
花瓣已经有了些枯萎的迹象。
我急忙把手里的花连带着泥土向她递去,她将手里的植物藤条夹在腋下,双手捧起泥土,“跟我来。”是小孩的声音。
我跟着她绕过几堵墙,走到一个由三面墙围成的死角,这里放着几个花盆,四个花盆里分别长着四朵大小不一的花,其他盆里是一些泥土。
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放到一个空的花盆中,枯萎的痕迹竟渐渐消失不见,卷曲的花瓣也舒展开来。
“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你们到底是谁?还有你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我们的职责是维持秩序,我体内现在有三朵花,所以我可以发出除我以外的其他三个人的声音。”她依然冷着张脸,“我们每天都要消耗一朵花,作为代价支付。”
“你都已经记不清时间了,为什么还没有投胎?”
“没有遗憾的灵魂可不好找。”她依然没有表情。
我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表情?”
“我们的代价是从消失的灵魂身上得到的,我们不能对这些灵魂心生情感,这会阻挡我们投胎的速度,所以现在,请离开吧,我会好好照顾这朵花的。”
她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不再说话。
我看着那朵重新绽放,轻轻摇曳的花,也许这里才是它的归宿,至少它可以这这里安全长大。
“再见。”我挥挥手,向它道别。
我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在墙壁间穿梭,路过数不清的陌生的人,他们多数脸上带着麻木,少数眼中略微带着点神采,但都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和我一样闲逛的是少数中的少数,他们脸上大多都带着好奇,也有对陌生人的警惕,都不愿交谈。
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原处。
那个小个子男人坐在不远处的墙角,捂着胳膊,看向灰黑的泥土,暗自伤神。
他听到我的脚步,抬头冷冷地看向我。
我对他笑笑,缓缓坐在他旁边。
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厌恶,起身就走。
远处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的脚步忽然加快,向着欢呼的源头走去。
扎耳的声音抓挠着人心,我不自觉地站起,跟在男人后面向相同的方向走去。
男人一路小跑,转过墙角消失不见。
我慢悠悠踱步,却看到人群包围成柱体,男人正用力往里挤着。
这像是一道特殊的奇观,人群围在一起吵嚷着,脑袋都用力地向里伸去。
我待在最外围,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攒动的脑袋。
无可奈何,只好向里挤。
人们让开一条通道,一个壮硕大汉,眼睛斜看着地面,眼球布满血丝,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下一个!”最里面是熟悉的声音。
“我来。”这是那个小个子男人的声音。
趁着通道还没有合上,我探出脑袋看向最深处,果然,穿着毛皮大衣的商人端坐在最里面。
地面上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群迅速聚拢,丢失视野,我再次被挡在外面。
我依旧努力向里挤着。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阵骚动,人群迅速散开,里面的人推推搡搡,外面的人却不知所以。
叫骂声,吵闹声,不绝于耳。
外面的人被强行推开,让出一条道路。
人群四散而逃,只留下中心两人。
商人仍坐在地面,小个子男人揪着商人的衣领,带着一脸怒气盯着揪着的人。
商人斜着脑袋,脸上仍然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微笑,一言不发。
一个白衣身影在远处闪过,男人恨恨地放开商人的衣领,也向别处跑去。
白衣身影隔着很远望了望,再次消失。
商人拍了拍身上的灰,摇摇头,从地上站起。
“有什么事吗?”商人没有看我,只是收拾着地上的东西。
“你这是在……干什么?”
“一个小游戏罢了,你想要来一局吗?”他抬起头,颠了颠手里的口袋。
“怎么玩?”我有些好奇。
“口袋里有24颗弹珠,红黄黑,三种颜色,每种各8个,摸出不同的组合有不同的奖励,每次只需要给我1件船票,一次最多可以拿到20件,怎么样,要玩一把吗?”
听完他的解释,我瞬间失了兴趣。
“他为什么要打你?”
“一个想赖账的失魂落魄的赌鬼而已,不必管他。”商人冲我笑了笑,继续低头收拾着东西。
“你这不就是个玩概率的小游戏吗?只要有人算出概率,那不就没人玩了吗?”
“对,早就有人算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
“你低估了贪婪,明知道赌博大概率会亏,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家破人亡?这些人想从我这儿拿到的不过是能多活两天,以此找到答案的希望而已,”商人嗤笑一声,“他们只会埋怨运气不好,但是葬送活下去希望的是他们自己。”
商人把所有东西装进一个口袋,背在背上。
“我不屑于用语言骗人,太麻烦了,还是这样轻松。你既然不是来玩的,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时间,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时间不多了。”
“这个问题可不免费。”商人单薄的肩扛着硕大的口袋,对我眨了眨眼。
“嗯……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对我来说似乎并不重要,毕竟我从没想过要投胎。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我便说出了我的名字。
“丁卯五十七。”
刹那间,我忘记了我刚刚说过的话,忘记了我重新获得又失去的名字。
“我能知道你的时间,是因为我能看到。”
“你能看到?”
“是的,我能看到。至于为什么我就不能告诉你了,作为补偿我可以告诉你,你早就失去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也不是你的名字。”
“什么意思?”
“这是另外的价钱了。”商人又对我笑笑,低头看向手表,“而你的时间,似乎又不多了,好好享受和家人的团聚吧。”
钟声再次从远处传来。
“你需要帮助吗?”
“什么?”这次轮到他疑惑了。
“我可以回去帮你看看你的家人,或者任何你想看的人。”
“你想要什么?”商人盯着我的眼睛。
“我什么都不要,完全免费。”我同样盯着他的眼睛。
“真好笑,”商人大笑两声,“天下还真有免费的午餐,那你帮我回去看看我的父母吧。”
“地址告诉我。”
钟声越来越响,我只能勉强听清他说的位置。
大脑嗡的一声,我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