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灯发出幽幽的亮光,火尖聚向一边,示意夏凌川往这边走。
夏凌川还在抽泣,看到引魂灯给出的信号后,立马变脸拉着陆见之走,“走吧,办正事要紧。”
陆见之看她一下子就恢复正常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不是……哭了吗?”
“出门在外的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要是我说咱俩不要钱就来了,那群鬼都把咱俩生吞活剥。”夏凌川对着陆见之说道,“身份证给我。”
陆见之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夏凌川,很是不解的问道:“要身份证做什么?”
夏凌川一脸坏笑,“去天地银行贷款,你不是没钱吗,贷完之后正好有钱了。”
“你!”陆见之被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很久之后才吐出一句,“不要胡来。”
夏凌川见状也不再逗他了,去前台买了两张观光车票。
前台接过夏凌川递过去的身份证,在纸扎电脑上一顿敲,“出门右转看指示牌,有序排队候车。”
“谢谢。”夏凌川接过票和身份证,余光瞥到了陆见之的身份证照。
他五官没有一处张扬,眉眼间距舒展,鼻梁不高不低恰如其分,整个人就像块温润的白玉,但眼中的神色坚定,称得上金坚玉润,龙筋鹤骨。
放在哪都是个妥妥的古装美男子,还带点美强惨的味道。
不过他流了这么多血,也的确是美强惨了。
夏凌川把票和身份证都递给陆见之,“咱们去坐车吧,我买的是景区通票,可以不限次数坐这个观光车的,到时候如果还有时间,咱们甚至都可以把整个景区都玩个遍。”
“我听说这边还有苗寨,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喝个拦门酒。”夏凌川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但也没忘了找观光车,“哎,你酒量怎么样,我酒量还蛮差的,但我挺喜欢喝米酒,我带了香灰,到时候撒里面咱喝个拦门酒你看怎么样?”
“好。”陆见之把票递给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像是死了很久一样,满脸班味,看起来非常疲倦。
这里白天接待活人,晚上接待死鬼,以中轴线为界一左一右,一阴一阳,中间是个太极图,互不干涉但又相互交融。
观光车和阳间的观光车差不多,都是一辆四面敞开的车,只不过这辆车上多了一些悼文,像是在安慰亡魂。
驾驶位上坐了个骷髅架,穿着牛仔衣,戴着墨镜,见夏凌川好奇的看着观光车,不免开口道:“这些都是龙虎山那位天师亲手画的晕车符,防晕车的,保准好用,上车吧。”
夏凌川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两人顺势坐在司机牛自在的后面。
夏凌川研究地图半天都没看明白,干脆开口问道:“师傅,你知道去哪站可以给亲人托梦吗?”
“峒岭古镇的南边有一座洪茶大桥,乘船向下走,过了桥就能看到九万万盏青莲花灯了。但要记住,能用钱买的只有青莲花灯,其他花灯要的可就不是钱了。”牛自在敲了个响指,发出骨头摩擦的声音。
“那要什么?”夏凌川好奇地问道。
“下一站就是洪茶大桥,到了你就知道了。”
“好的好的,多谢师傅了。”夏凌川朝牛自在道完谢后,坐到位置上开始打量起周围环境。
要说观光车的外部还跟普通的没什么区别,但是这个内部就像个灵柩,里面裹着黑绒布,上面写着一首又一首悼亡诗。字的旁边还画着大大小小的菊花彼岸花和万寿无疆图。
座位旁的扶手刻着往生花纹,窗边飘着徐徐冥火,车厢内壁嵌着微型音柱,流淌的不是寻常音乐,而是低缓的引路咒文,混着远处忘川的潺潺水声。
车的最后还放了几个黑白无常的布娃娃,整个车都非常有酆都风情。
“死人睡棺材板才凝魂聚气,不然魂都散了,现在是酆都要开发旅游产业没办法,才请了天师写悼文贴符咒,再配上忘川的流水声和身后的无常送行,保准各位这一路平平安安的,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牛自在边说,边用手指骨头敲方向盘。
司机浑身上面没有皮肉包裹,只有一副森白的骨架,骨头连接处是悬空的,偶尔会发出骨头碰撞的吓人声响。
他的头上有一条很深的裂痕。
大概是夏凌川盯得太久了,被牛自在发现了,“这是我自己用刀划拉的,之前不是西部牛仔很火嘛,头上带疤老酷毙了简直。话说我为了复刻西部牛仔开枪姿势,还把骨盆弄前倾了,你们想不想看,我待会儿给你们暂时一波什么是高端操作。”
夏凌川看着他的骨盆前倾到能当小桌板了,连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
“话说……”他转过头露出阴森的头骨,上下颚抖动,不知道从哪发出的声音,听的人瘆得慌,“其他人呢,看到了吗?”
话音刚落,就看到一群死鬼从游客中心飘过来,穿着各色的长袍,就好像一根根魂帆,在风中飘荡。
“红色,蓝色,白色,黄色,齐活。”牛自在数完后便拧开发动机,准备发车。
夏凌川凑过脑袋上去问,“这些颜色有什么含义吗?”
“你身上是白色的,是白衣判官旗下的公司,红色是阎罗,蓝色的是个个体户,听说生前在福布斯排行榜上能排前三,黄色就是那几位天师搞得。”牛自在叹了口气,“现在大家不让烧纸,也不注重丧葬,只能多开辟几个产业多赚点钱。”
夏凌川点了点头,怪不得刚才能把王显贵吓跑,原来他是错把自己认成白衣判官了。
“霍,停那么大老远,老难找了。”
“车搞得这么恐怖,吓死鬼了。”
“哎哎哎,我要坐窗边。”
……
“那边有摄像头,被拍到灵车那都要上新闻了。”牛自在指了指前面,解释道。
鬼多了后车上都热闹起来了,一鬼一句吵的司机直接把脑袋卸下来塞进抽屉里。
“热死鬼了。”坐在夏凌川身后的老奶奶直接把斗笠掀开了,露出惨白的五官,但没有任何外伤,估计是寿终正寝。
这个老奶奶和她一样穿的白袍,都是判官旗下公司的旅游团,对方似乎也认出她来了,热情的和她对话,“咱俩一辆车的啊!那正好可以聊聊天啊,哎我叫王金花,你叫什么名字?”
王金花模样温顺,身子板直优雅,一看就是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书香门第的知识分子。
“夏凌川。”她说完自己的名字后,见车上有一半人都摘下了斗笠透气,自己也摘下了。
“妈耶,小姑娘年纪轻轻就死了啊,太可惜了。”王金花拉着夏凌川的手非常惋惜,“不能啊,你的表皮看起来完好无损的,你怎么死的。”
夏凌川叹了口气,“工作太累了,猝死的。”
“那挺惨的,不过趁现在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哎你知道吗,我本来都要过鬼门关了,但是有俩黑白无常跳出来跟我说……”
夏凌川感觉这一幕怎么这么眼熟,她接过王金花的话继续说下去,“资质卓绝惊才绝艳?”
王金花显然一愣,没想到对方知道这么多,“你怎么知道,他们还说看我生前太辛苦了……”
“所以十殿阎罗八方判官特许你可以在人间逗留七天,等过了头七再入轮回!”夏凌川说出后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怪不得像她这么功绩卓绝惊才绝艳的,在游客中心里面有上千个,合着就完全割韭菜!!
王金花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但她倒是很看得开,爽朗一笑,“不过还好,能再看一眼祖国的大好河山,我心甘情愿。”
牛自在见游客们都不知道聊到哪里去了,连忙把头从抽屉里拿出来,重新镶在脖子上。
“各位坐在位置上就安静些,出门在外代表的是家乡的形象。”牛自在指了下后视镜,“那个倒数第二排右边靠窗的红袍死鬼,再闹腾信不信我把你家庭住址,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念出来。”
那个鬼立马就坐下不动了,“顾客就是上帝,你这不是泄露顾客信息嘛。”
牛自在无语道:“这里是东方,是亚洲,是中国,没有上帝只有玉皇大帝。更何况玉皇大帝管神不管人,人归人皇管,鬼归阎王管,你一个死鬼,跑去玉帝面前告状,你看他搭不搭理你。”
那个鬼又不服气继续吵道:“那我去阎王那边告你去。”
牛自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马甲,套在身上活像个大学生志愿者,但他此刻挺着一身骷髅架子,站的笔直又伟岸,抬起下巴喊道:“那你猜猜看我是哪家的员工啊。”
红色的,是阎王手底下的员工。
这下那个鬼是彻底没招了,乖乖坐下再也不闹腾了。
但夏凌川非常眼尖的看到他那个抽屉里有四种颜色的工作服,合着是一个人打四份工啊,具有超强机动性。
观光车开始缓缓开动,窗边的鬼火跳的欢快,周围的景色骤然变化,无数张画面从窗外略过,记载了湘西古往今来三千多年发生的往事。
夏凌川估计,这辆破观光车的时速可能都超过了波音747。
“鬼火可以让车隐身,这样即使被摄像机拍到,那群活人也会以为是磷化氢气体的自然现象。”牛自在透过后视镜观察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倒数第四排那个,别把手往窗外伸,到时候被拍到一截断臂,泄露了天机,损的可是你子孙后代的阴德。”
这句话吓得那个鬼瞬间把手伸回来,所有坐在窗边的鬼也都不敢乱来了,一个个正襟危坐,跟回到了小学一样。
“各位可以往窗户看,车窗上映的都是湘西三千多年来历史的皮影画。先秦的巫楚文化,秦汉至隋唐的羁縻政策,宋元明清的土司制度和改土归流,近现代的湘西剿匪核心区,以及将客死他乡的人运回故土的赶尸文化。”
牛自在朝前面一指,“车开不过去了,顺着人行道过去就是洪茶大桥了,那边可以放花灯。
洪茶大桥横跨在清水江之上,桥身主体是混凝土浇筑的,没有太繁杂的装饰,常年江风与水汽浸出深浅不一的灰褐,增添了几分岁月的磋磨感。
桥面不算宽,刚好容两辆车并行,边缘的人行道铺着浅灰地砖,桥的正中央藏着一道极淡的分界线,划分开重庆与湖南。一侧护栏上挂着渝地特有的红绸祈福带,另一侧则贴着湘西风格的蓝底白纹贴纸。
夏凌川顺着人行道走过去,看到横在清水江上的洪茶大桥,知道自己快到地方了。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半,但峒岭本来就是旅游胜地,现在路上还有稀稀拉拉不少行人的身影。
湘西在先秦时期就盛行巫楚文化,后面的文化更是和巫傩交融,这儿的人不迷信,但也不排斥迷信,清水河边算卦的大爷生意都特别好。
夏凌川飘到一个写着“神机妙算周半仙”的摊子旁边,看他正在给一个小姑娘算命。
“半仙,您看我今年能考上研究生吗?”那小姑娘眉头紧皱,语气带着急切。
“我看看哈,您这命宫形成“木火相生”之势,且巳未暗合,有贵人提携的机缘。吉星“唐符”加持学业,您今年这容易获得导师或同学的帮助,能助力紧跟课堂节奏,及时掌握学习技能。
“今年遇乙木偏官和巳火正印,官印相生转而生身,意味着可能会遇到对学业前途产生重要助力的良师,帮助自己开阔视野,提升学习效率,利于考学上岸。”
女孩听到这之后才眉头舒展,露出了开心的笑。
“但是……”周半仙话锋一转,又让她的心揪了起来,“运势也存在一些波动,备考可能易遇瓶颈,注意力不集中也是考研途中的一大阻碍。”
“那我该怎么办,半仙您帮帮我!”女孩吓得魂不守舍。
“办法也不是没有的。”周半仙掏出一篓子黄符,手在身上擦了擦,从里面请出一张,双手托着放在桌上。
“这是一张文昌符,可以启迪智慧增强注意力,还能增强学习动力,朱砂画的带法力的,不是那种工厂流水复印的。”他掏出手机二维码,说道,“我看咱俩有缘,就收你个成本价好了,249,微信还是支付宝?”
夏凌川感慨道:“差一点就成250了。”
女孩没有过多追问,很快就付了钱,又怕符纸拿在手上会被汗水浸湿,又花一百块买了个荷包。
周半仙收好钱,笑的开心,“贫道早觉咱俩是有缘人,今晚阴气重,记得早点回,路上不要多逗留,听到人叫你的名字也不要回头。”
等女孩子走远之后,周半仙脱下墨镜,目光狡黠地看着夏凌川和陆见之问道:“此处是阳间,二位来这有何贵干?”
夏凌川没想到这假半仙居然还有点真本事,她半隐瞒半真话说道:“去河边,放花灯。”
“通行证有吗?”他弯腰掏出一盒七零八碎的东西。
夏凌川想起之前在黑白无常那边办的泰山阴阳通行证,不知道这能不能用,她掏出来给周半仙看,“有的。”
周半仙拿过来看了一眼,登记了信息,掏出一张空白的通行证,写上陆见之的名字,递给他。
“这是?”陆见之接过通行证,但声音里满是震惊,他的确没办通行证,没想到这个算命先生居然连这都知道。
“三百人民币或者是三亿冥币,客官您看怎么支付?”周半仙推了推圆框墨镜,轻声一笑。
夏凌川猜陆见之要么就是曝尸荒野无人收尸,要么就是众叛亲离死后没人烧纸钱,像他这种孤魂野鬼按理来说连维持基本生计都难,估计是身上之前的东西都被阴差收走了,把他扔在旅游团里面抵债。
但陆见之的长相和性格都不像是坏人。
“你连冥币都收?八字这么硬。”夏凌川掏卡,准备给陆见之付钱。
周半仙笑着说,“害,我师父是城隍,我大姨是阴差,我从小就在龙虎山修行,现在是走无常,活人死人的钱我都赚的。”
夏凌川暗想,合着这还是个关系户,怪不得这么头铁。
陆见之拉住夏凌川的手阻拦道:“不要破费了,我站在这等你就好了,我本无心游玩。”
夏凌川回道:“没事,写都写好了,你到时候有钱了还我就是,当我借你的。”
陆见之顿了很久,随后朝夏凌川深深鞠了一躬,“大恩大德,陆见之感激不尽。”
夏凌川笑道:“那你又欠我一个恩情。”
“两位客官朝前走,活人以桥过河,死人以船渡河,这边修道之人很多,小心不要被吸到万魂幡里面了。”周半仙指了下前方,“如果被身上戴符袋的人冲撞的神魂不稳,可以来我这边买速效救心丸,只要三亿冥币一盒。”
两人懒得搭话,拿好通行证后,继续朝前走。
这一路上都摆满了卖各种阴间摊子,售卖各种阴间特产和湘西特产,一路上围满了亡魂。
夏凌川两个人还算是动作快的,办好通行证后第一个到了洪茶大桥前。
按照周半仙所说,活人以桥过河,死人以船渡河,那么拴在桥头的这艘船,就是她们渡船的工具了。
船是用老槐木拼成的,船身泛着深褐色的陈旧光泽,船底是空的,还能清晰看到从船底游过的锦鲤。
“船没有底,怎么渡河?”陆见之不解。
“这里是阴阳两地交界处,有活人游客出现,估计还是以阳间为主,弄这么一艘无底船,大概是防止活人误入阴间。”不过这只是夏凌川的猜测,至于究竟如何,还得一试才知。
她跳入船中,船底像有层薄膜,牢牢将她托住。
等站稳后,夏凌川又伸手去接陆见之,“我猜的果然没错,来,小心点。”
陆见之上了船,只觉得这种触感非常新奇,就好像踩在一块大果冻上,船下有锦鲤游过,一个甩尾,溅起水花。
明明是无底船,但坐着却比有底的船还要更稳。
船不大,刚好坐得下两个人。两人直接盘腿而坐,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坐在了水床上,非常奇妙。
顺流而下,先过了人间才能到阴间,夏凌川摘了斗笠,顺势躺下,看着满天繁星,载着满船清梦。
如此,也很好。
“你要不也睡会儿,都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到呢。”夏凌川看了眼陆见之。
“我不困,给你掌舵。”陆见之手里不知道从哪拿了根木浆,划入水中打碎月亮,荡起片片涟漪。
夏凌川没有拒绝,两个人都睡了确实危险,是得要个看路的。
她把手枕在脑袋后面,翘着二郎腿,问道:“生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
陆见之摇了摇头,“我记不太清了,但我估计我是是得罪了大人物。”
听到这话夏凌川一下子就来劲了,窜一下坐直了,“细说大人物。”
“其实我想不起来,我就是看自己浑身流血,四肢发软无力,我原本还以为自己上辈子是个残疾人,但后面才发现,我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他的声音很沉重,虽然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他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半开玩笑道:“不过好在死了之后感受不到痛,不然我也不能这么淡定的划船了。”
夏凌川看过去,发现他的身上又开始流血了,“我给你上药吧。”她从包里掏出酆都白药。
“好。”陆见之很自然的答应了,大抵是把夏凌川当朋友了,没有之前那么抗拒。
夏凌川拧开喷雾,拉过他的手,喷的很慢很仔细。
陆见之的手下意识在抖,魂魄是感受不到痛的,他现在的抖动,完全是身体携带的濒死反映,是躯体的下意识行为,没有神经控制。
夏凌川握的重了些,想控制住他的抖动,但手握下去,只觉得他的手腕软的离奇,这压根不可能是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该有的手腕。
人的关节活动都是有限的,但陆见之的手腕活动角度明显比一般人更大,而且即使隔着白布,夏凌川也能感觉到白布下面是空的。
虽然夏凌川很不想往那个方向想,但各种事实都指向,他死前很可能被挑筋剥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