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少爷已经考上了在上海的南菁中学。即将开启他的高中生涯。待完成学业后,他将全力以赴备战高考,以期考入理想的高等学府深造。
康少爷不在他的身边,远在云南大学深造。表兄立人也已经考入了夜大学,一边工作,一边读书。所以现在大家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因而对于鼎少爷来说确实是冷清了许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他也习以为常了。如今的他更是一心放在读书上,向着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着。
常熟的家中,太太的身体真在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老爷的日子看来也是不太好过,他一方面担心夫人的病情,另一方面还要应付官司的缠身。
今天老爷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也就是说,叶老爷将和小舅子在法庭上见面。以对簿公堂之姿,厘清事实脉络,只为向各方交付一份经得起检验的公证,给历史遗留的事件一个彻底的交代。
明天便要开庭了,这消息像一柄钝刀,缓缓地、却不容抗拒地剜进太太的神经里。她的病症骤然沉重起来,整个身体如同被抽取了筋骨,软绵绵地摊在躺椅上,脸色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白。
听闻太太的兄弟重金聘请了常熟城里有名的大律师,坊间早有传言,这位铁齿铜牙的讼师只要收了钱,便没有打不赢的官司。想到此处,太太的指尖不由得深深掐紧掌心,却仍强自按捺下满心的忧虑和身体的不适。
明日公堂之上,必是一场恶战。但太太已然下定决心----纵使兄弟请来天兵天将,她也要梳妆整齐,挽着丈夫的手臂堂堂正正地走进法庭。她要将脊背挺得笔直,用最端正的姿态坐在旁听席上,让所有人都看清她与丈夫同进同退的决心,接受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
因此,为了给老爷增加心灵上的信心,这时的太太握住一旁老爷冰凉的手,安慰起已经有些坐立不安的丈夫来:“老爷,不必担心!我想我们应该有充分的理由胜诉的,我还是有点把握。再说我们请的律师也是不错的呀,放心吧”
老爷听后非常担心:“话是这么说,但是那恶律师臭名远扬,名不虚传,我对他还是有点恐惧感的。”
“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自己一定要有信心的,不然的话,从我们自身意志首先败下阵来,那这官司必定是我们输了,你说是吗?”太太声音轻微,但非常的有力。
“夫人说的对,那我们今晚还是早点歇着吧,待养足了精神,明天也好上庭。年纪大了,总觉得什么都不行了。”
“好吧,早点睡吧!”
于是两人一一走出了起坐间……。太太虚弱的身子在老爷的搀扶下,踏着漫过阳台围栏的月光,一起去了隔壁的卧屋安寝了。
寝屋由翠儿早早点起了安神香,那缕青烟在帐子外头绕了又绕,却总不能带入两老的安眠状态。太太侧身卧着,仿佛听见自己肋下那颗心突突地跳着,竟把绣枕震得发颤。老爷仰面躺着,一双昏花老眼盯着帐顶的缠枝纹----那花纹白天里原是静止的,此刻却在月光里扭动了起来,活像要伸出枝蔓来缠人。
窗外巡更的梆子敲过三响,太太的手忽然在被底下寻着老爷的袖口。老爷会意了,忙将枯瘦的手递了过去,触到的却是比自己更瘦的一把骨头。两只手慢慢抽出被窝,就这么交叠地放在了棉被上,显出相依为命的意味来。
“横竖天总是要亮的。”老爷终于哑着嗓子说。这话像在黑暗里滚了一遭,落在太太的耳旁时,倒比那安神香还灵验些。太太模糊地应诺一声,眼窝里蓄着的泪水这才敢悄悄滑到枕上。
* * *
第二天,两位老人按时来到了法庭与当事人和法官见了面。经过反复多次、双方律师间唇枪舌箭的激烈辩论明理,法官进行了最终的裁决。
结果是叶家彻底败诉。法庭判决叶桐生除了民事赔偿外,还得接受行事处罚。也就是说除了付给对方的银子外,叶桐生还要吃上一年的官司。
太太手拿着判决书,半天没响出声音来,她战战兢兢的颤抖着身体,在家奴和丫鬟的搀扶下,挪动着不太灵活的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中,一切依旧。但惟独一家之主的叶老爷不在了。这晴天霹雳的灾难使得太太不知将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她是欲哭无泪。太可恨了,可恨这没良心的兄弟与那恶律师,将自己的丈夫打入天牢,受尽牢狱之苦不说,还要赔付巨额的钱财。虽说一年的官司,还不算太长,但老爷这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之躯又怎能顶得住呢?太太越想越气,越想越急,终于旧病复发,卧床不起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家中的顶梁柱不在了,一切事物也只好由大少爷顶着。母亲病重,阿爹坐牢,如今的大少爷经过这一劫难成长起来了,办事更显得成熟老练。他吩咐家佣为阿爹送衣送物,另外又到处托人想方设法去疏通关系,从而想取得营救的办法或让父亲少受监狱之苦。
这偌大的宅院里,现在只剩下大少爷、两位少奶奶,以及那位年纪虽小却心思通透的叶家童养媳----彤小姐了。往日里熙熙攘攘的庭院,如今静得只能听见檐角滴水的轻响。府上遭此变故,里里外外的事务,竟都落在了这家中的四人肩上。
大少爷坐在厅堂里,那是老爷常日里一直坐的太师椅,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经凉透的茶盏。两位少奶奶分坐两侧,大少奶奶手里攥着帕子,二少奶奶则是心神不定地不时望向门外。唯有子彤小姐挺直了腰背坐在下首,那双清澈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堂前的烛光忽明忽暗,映得四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曳不定。府里往日的管事、佣人、丫鬟,如今都躲得远远的不敢出声,大家生怕被牵连惹事。眼下这发生的这一摊事,竟真真是无人可问,无人可依,只能由他们四人商量拿主意了。
子彤小姐忽然轻咳一声,打破了沉默:“既然没有人替我们做主,那不如……”她顿了顿,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不如我们自己做这个主。”话音虽轻,却让其余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
大少奶听了还是稚嫩的子彤这番话,觉得有了信心,平时能说会道,精明能干的她往日里的作风,又重显出来,她清了清嗓子接过子彤的话说:“彤弟说的没错,现在我们就只能靠我们自己,没啥事不能做的,寿爷你带着我们,我们不怕,我们一定能过这个坎的。”
片刻大少奶继续说道:“这如今还是日本人的天下,白一添的用场真是一点都派不出来,我们这几个人又有何用呢?”
“是啊,以前的朋友也都是国民党手下的。现在监狱都是日本人把着,确实是难啊!”寿爷边说边摇着头,手中的香烟时不时地送到嘴边,他使劲地吸着、吐着,房间中充满着浓浓的烟味。
大少奶看在眼里,情绪显得有些焦急:“姆妈这一急,病情愈加严重,我看还是想办法通知大姐他们快回来看看吧!你一人在这关头也是担负不起这家庭的重任的。”
子彤赞同三哥的说法:“我也同意首先得把大姐叫回来才是,多一个人,多一个思谋,况且她是家中的老大,必须让她知道家中的现状。”
旁边的姨太太张晓红连忙点头:“对阁,对阁(对的)。”
“这倒是!我也正在考虑着这个问题。”大少爷将已经吸得差不多的烟蒂扔进了烟缸后,站起身子:“我这就打电话去姐夫的机关,将这家中的实情如实汇报。”寿爷说完,随即就拿起了身边的电话座机上的听筒,与上海联系起来。
大家坐在一边静静的等候着,盼望着对方的回音。
电话不一会就接通了,看来很顺利,白一添接电话了。
这时寿爷大声地说着:“姐夫吗?……是我……寿呀,我想告诉你,家中出事了……。”
寿爷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外急冲冲闯进门的翠儿打断了:“大少爷,大少奶!不好了,太太不行了,快去看看吧!”
大少爷听说后,还来不及与电话的那头多说,就急着想挂断去看母亲:“姐夫,姆妈可能不行了,我这就看看去。”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于是,众人跟着翠儿一起冲了出去……。
只见太太的房中已经有了好些人,丫鬟领着大少爷的孩子也在其中。
于是家人们纷纷围聚在太太的床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悲痛。奄奄一息的太太看来生命已走到了尽头,她静静地躺在那张宽大的雕花床上,仿佛一片即将飘落的树叶,脆弱而无力。
可能是临终的人脑子特别清楚的原因吧,她似乎感觉该来的人应该都已到场了。只见她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慢慢地落在了寿的身上,好象要对他说些什么似的。
“姆妈,我是寿呀,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着呢。”寿爷说着,弯下身子抚摸着母亲的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太太微微地动了一下嘴角,用无力的手碰了一下寿儿,寿爷赶紧将母亲的手牢牢地紧握住,并且“呜……呜……”的哭出了声音。
一边的大少奶掏出帕子伤心地哭了起来。于是,一家人都跟随着轻声哭泣了。
佣人们也都默默地站在房间的各处,偷偷地抹眼泪,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那场面阴森而又凄惨。此时,一种令人感到窒息的安静笼罩着一切,只有偶尔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像是黑暗中无助的鸣咽,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着,让人的心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太太微弱地终于说了话:“我要……走了。”
大家见太太有话要说,都忍住哭声,屏住气息,静静地听着。
“寿,你要……照顾好……阿爹……。”说完后,太太将头一歪,脖子一伸,断了气。
“姆妈!姆妈!”
“太太!太太!”
“太太!”
一家人这回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纷纷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犹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冲破了大宅长久的静默,让原本压抑的空气也随着这哭声震颤起来。
这一切,真是太无可奈何了!要不是这场官司,要不是老爷坐牢,太太也许不会走得这么仓促,也许不会……。
一场悲剧骤然降临在叶家,叶家的女主人为此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像是一只挣脱了牢笼的飞鸟,向着那个再无烦恼、再无纷争的世界飞去了,去追寻她心爱的女儿子馨,与她好好做伴去了。
她静静走了,似乎是决然地将这尘世的一切都抛在了身后。那身后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她再也不会去理会了,就这么**裸地丢给了活着的人们。那些人只能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承担起,这被遗留下来的千头万绪的事务,在这悲伤与无奈中将收拾着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