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桂城南六十里,羊角堡。
刘今钰的目光离开沙盘,朝着黄昌国点了点头,后者便开始汇报前线最新的情况。
“数百狼兵昨日前在陶家村溃败后,浪石江上游明军即跨江攻击我部在江北的驻军。彭团长后撤至广华村一带,得到支援后又将明军打回了江南的岩门村。
“今日明军又与我军在浪石江发生多次冲突,互有胜负。明军是在试探我军实力,我军也是在试探明军。狼兵确实凶悍,但后劲有些不足,且调度不畅。”
“这支明军就是大杂烩。”刘今钰道,“且不说营兵与狼兵之间的矛盾,即便是营兵与营兵、狼兵与狼兵之间,同样矛盾重重。
“各支狼兵来自不同土司,三部营兵此前没有接触,彼此不大熟悉、缺乏信任,更致命的是没一个绝对的头目强力统合各部。
“我听说,石之碧被打发去了阳朔的永安铺?离浪石村都快四十里了,到阳朔县城也不过四十里出头,倒也是个紧要位置。”
刘今钰脸上挂着讥讽,黄昌国也是同样的感觉,“听闻石之碧认为无法解围,而阳朔又难以长期供给两万人的粮饷,建议大军退往柳州再寻时机解省城之围。
“这一想法遭到那金为贵和周一阳的强烈反对,石之碧兵马不多,说话也没人听,所以被排挤去了永安铺,说是去看守后方粮道,今日已经动身了。”
刘今钰琢磨了一阵,摇了摇头咂舌道,“不对劲,石之碧没这么蠢。他恐怕是故意为之,这消息也是他故意传出来的罢?这家伙是要躲在后方不出力!”
黄昌国愣了愣,刘今钰却是摇头笑道,“看看,这便是大明的好参将啊!”
说罢,刘今钰的右手伸向沙盘,却又滞在半空中,片刻后迅速落下,拿起两面红旗飞越浪石江。
“让石之碧先溜。”两面红旗被她插在浪石江南岸,“明日,左右翼同时进攻,将岩门、云塘两处明军驱走。明军大股来援,便撤回北岸;不援,则不走。
“中军也要遣精锐南下,袭击浪石村明军主力。记住,只准在外围扰敌,必须随时能退走。要好好利用明军的浮躁心态,逼其主力北上,在羊角堡与我决战。”
她将南岸最大的那面蓝旗移至北岸,“我军劣势在于兵力少及新保家队磨合不够,是以不能心急,须将明军引入我们构建了大量工事的羊角堡一带。”
“一旦明军中计,”她突然抬起头,盯着黄昌国说道,“则中军击溃明军主力,左右翼两面包抄断其后路,彻底歼灭粤西最后的希望!”
刘今钰的计划十分简单明了。
黄昌国却担心能否成功——
倒不是引诱明军主动进攻有难度,明军有兵力优势,又心浮气躁,很容易上钩。
这根本谈不上用计,石之碧的下场说明明军不会撤走,无非是逼明军早点做出他们迟早要做出的决定罢了。
问题是,大同社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
中军仅两团保家队,算上甲兵营和炮兵营,也不过八千余人。
明军除去石之碧及岩门等地兵力,主力在一万三千人以上,这些兵可不是不堪战的民欵乡勇。
社长或许已经笃定能够胜过这两万明军,他心里却始终有些发虚。但贾闷头等人却丝毫不觉得己方会输,反而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感到兴奋。
他也被感染得有些期待了。
但不管如何,上万大军间的交战不是谁说一句话便能开始的,两方都在试探对方的实力和破绽,每天浪石江两岸几乎到处都在发生战斗。
他们企图引诱明军,明军也在尝试激怒他们。
最终还是明军没能沉住气。
黄昌国登高望远,己方斥候塘马从田野、从山林中奔出,像是正在收缩的渔网,将大鱼奋力拉向羊角堡。
浪石江像是某种挤压物体的机器,南岸密密麻麻的人影被挤压成细细的一条,到了北岸又迅速摊开,仿佛瞬息间便铺满了北岸的每一处空间。
黄昌国去见刘今钰,却被告知社长去了炮兵阵地。
“黄小子!”贾闷头摩拳擦掌,“社长说了,一切按计划行事。”
黄昌国点了点头,与贾闷头一同去布阵。
社长看似瞧不起明军,实则做了十全准备。
炮营占据了羊角堡附近高地,没有高地自己制造高地。
营地的四周建设了许多防御工事,沟濠、矮墙乃至地雷都已布置到位,步兵配备手雷,性能比以前的震天雷稳定很多。
明军各部相继赶到,军号声此起彼伏,但明军并未进攻,而是就地安营扎寨。
黄昌国本以为明军今日不会进攻,却不想申正时分,密集的军号声再次响起,以狼兵为主的大军向着羊角堡正式发动攻击。
炮营轰出雷火,如天罚般抹杀了大片狼兵,但其兵锋丝毫不为炮弹所阻,悍不畏死地踏入雷区。
大地颤动不歇,断肢纷飞。
炮弹又一次从天而降,将痛彻心扉的哀嚎声压了下去。
饶是一贯凶狠的狼兵,也萌生了退意。
炮弹好歹直接取了人命,这地雷威力不大,却也不小,刚好炸断人腿,让人丧失作战能力甚至行动能力,生不如死。
还活着的狼兵在地上惨叫着蠕行,乞求同伴救命,激起了好些人的仇恨,却也让更多人生出了畏惧。
一些狼兵更为勇猛,一些狼兵止步不前,本就“凹凸”的前线完全扭曲了。
后方的金为贵下达严厉的命令,几个害怕到后撤的狼兵被砍了脑袋,怯弱才暂时消失了。
与此同时,明军的火炮也终于开始发力,但根本打不到大同社的阵地。若是冒险前进,反倒将其火炮置于大同社炮营的威胁之下。
“南楚贼火铳犀利,”周一阳不免叹道,“但大炮却更犀利。其大炮最重不过数百斤,可南楚贼一用起来,其威势竟不下于红夷大炮。”
金为贵冷哼一声,“铳炮到底只是辅佐作战的手段,胜负仍要看兵将之悍勇!”
话音刚落,一阵连绵不绝的砰砰声惊得二将面色沉重,北方一条火线刚刚熄灭,狼兵前锋如遭上百丈长的大刀砍过,裂开了一条巨大的伤口。
周一阳面色发白,隐隐有些惧怕之色,“这……这是……”
“南楚贼的自发铳……”金为贵紧紧抓着缰绳,眼睛瞪得快要突出来了。
周一阳“咦”了一声,眼睛陡然明亮起来,“是了,原来如此!”
金为贵蹙眉看来,周一阳有些兴奋地说道,“南楚贼这自发铳不用火绳,可不仅仅是发铳快这一个好处!
“没有明火,南楚贼铳兵可以紧密排列,如此打出的铅弹也十分紧密,准头便不重要了,总有人会被打中。配合这铳发铳极快的好处,分为两三批齐射,则……”
周一阳手一招,有人拿来千里镜,他观察起了交战的细节。
“则铳弹连续不断,直到前锋迫近,再换上长矛……不对!南楚贼这支铳手的自发铳上有刀,南楚贼似乎称之为刺刀。
“有了这刺刀,这自发铳便成了短矛,铳手根本无需换下,直接与我部肉搏即可。可惜南楚贼这带刺刀的自发铳少了……”
周一阳顿住话头,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放下了千里镜,深深一叹,“撤兵罢,狼兵赢不了的。”
金为贵面若死灰,周一阳看着他,慢悠悠说道,“南楚贼造出了了不起的火铳,也有了一套了不起的新战术。若其部全部是这种铳手,大明啊,难了……”
金为贵长呼一口气,脸色渐渐阴鸷,他传令继续进攻,并命他的营兵上战场督战,止住溃败的狼兵。
周一阳无意与他争论,沉默地看着金为贵加大赌注,原本试探性质的进攻竟隐隐有了发展成全面对决的趋势。
沟濠被填出几条通道,雷区干脆用人命去试,眼见着狼兵前锋逼近矮墙,许多球状的物件被扔了出来。
爆炸。
迸射。
又是一地的尸体和哭嚎的受伤狼兵。
金为贵咬牙切齿地一连骂了十几句脏话,周一阳无奈地摇了摇头,“撤兵罢,时机未到。”
金为贵面目狰狞,许久才压抑着沸腾的怒火说道,“撤!让那些废物撤回来!”
狼兵很快撤回,狼兵头目纷纷来找金为贵,一个个都开始认同石之碧的看法,认为不该硬闯去桂林,可以退往柳州再做打算。
金为贵当然不可能同意。
且不说王扬德、郑茂华、靖江王乃至皇帝带来的压力,一旦撤退,便说明他错了,石之碧那厮败军之将说不定会借此跳在他头上拉屎。
“今日不过是试探!出战的并非你我两部精锐。南楚贼不过火器犀利,只要近身厮杀,他们定然不是我等对手!难不成你们还怕与人肉搏?”
金为贵的激将法太过拙劣。
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向狼兵头目承诺了许多好处,才将他们的不满压了下去。
周一阳没有旁观,他在观察敌人的动作。
和传闻中一样,他们的敌人确实可称仁义之师,当真在救护战场上重伤的狼兵。
“南楚贼真会伪装,”他的心腹亲兵说道,“这些狼兵在平乐和梧州无恶不作,便是救活了,八成会被南楚贼拿去邀买人心,最后难逃一死。”
“南楚贼至少愿意邀买,官府可曾在意过民心?”周一阳幽幽说道,“若是南楚贼能做到永远邀买民心,它便是假仁义,也是真仁义了。”
亲兵有些吃惊,“将军认为南楚贼能赢?可粤西尚有后手,南楚贼的兵到底少了。”
“后手?”周一阳嗤笑,“那算甚后手……”
他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我不知谁能赢。但你机灵些,莫为了不值得的人葬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