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桂城南五里,南溪山北麓。
临桂往阳朔的官道由此南去,却被拔地而起的一座军营截断,这也代表着临桂城已被四面包围。
不过,因大同社还有许多兵力未到,临桂城只是被围,但尚未被困死。
“临桂城里看着兵多,但并不堪用。”与王扬德交过手的黄昌国在刘今钰的示意下起身说道,“城中兵马可分为五类。
“一则营兵,即广西总兵、永宁参将、柳庆参将和浔梧参将四人麾下官兵。营兵最为精锐,但在镇峡寨受损很大。
“兼之营兵扩军,所以现有八千营兵中过半是新兵,操练不到半年,且经常拿不到粮饷,其实力大概跟卫所兵差不多。
“二则卫所兵。桂林原有三卫,即桂林中卫、右卫和护卫靖江王的广西护卫,但卫所废弛,卫所仅余两千多旗兵。
“三则狼兵,戌省狼兵本来不足一千,后陆续从州县及土司处调来两千人,在镇峡寨损失不小,兵力应在两千左右。
“四则民欵、乡勇等。这一类只受过最基本的训练,相当于我社一般乡勇,且因州县兵力空虚,大多被调走,可忽略不计。
“五则临时抽选的义民,这类总数难以估量,少则数千,多则数万,最多但只能守城,本质上是民不是兵。
“也就是说,临桂城里算兵的只有一万三千人,这里面只有四千营兵以及两千狼兵能与我社打打野战。
“而这六千官兵里,能达到保家队水准的,只怕不到一半,这也是郑茂华、王扬德等人坐视临桂城被围的一个原因。”
“难怪官兵都成了龟兵!”在灵川“无聊”了几个月的贾闷头当即兴奋起来,“既然如此,不如快快攻城,料想龟兵撑不了多久!”
黄昌国看着刘今钰一副懒得多说的神情,便只得自己解释起来,“贾团长,野战不行,不代表守城不行。
“孙子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虽说打临桂城不至于要十几二十万人,我们也凑不出,但更不可能仅万余人便开打了。”
贾闷头却嚷道“甚么孙子老子的,我听不懂!你便说甚么时候开打!”
其实贾闷头明白黄昌国说的道理,只是闷太久了,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的话黄昌国不好答复,刘今钰却不会惯着他,“老子说多久打便多少打,再乱叫罚你去漓江抓乌龟!”
贾闷头顿时噤声,黄昌国等人憋着笑,刘今钰骂了句“不被骂就不舒服”,便让黄昌国接着说。
“要说攻城的安排,便不得不回到我社的三队改制上。”黄昌国声音不大,但吐字很清晰,“不算甲兵营和炮兵营,改制后保家队扩为八团,其中三团调至临桂。
“护乡队编制仍在研讨中,最大可能为二十个团左右,其中最多调十个团到桂林,除去防守灵川等城及关隘要地的,至多八个团参与围城战。
“即保家队约一万人,护乡队约两万八千人,总计不到四万的兵力想夺取临桂城,也难怪郑茂华说我们痴心妄想。”
贾闷头当即表示疑惑,“不能炸城墙么?多炸塌几段城墙,我们多冲几次,这城里的龟兵肯定抵挡不住!”
黄昌国摇了摇头,“桂林一带地下溶洞多,我已做过实验,用不了地穴爆破法。”
彭庆云若有所思,“也就是不能强取临桂城?”
黄昌国点了点头,贾闷头撇了撇嘴,不满地骂道,“龟兵躲进了乌龟壳里了!”
刘今钰不由地一笑,“你这比喻,倒也形象。”
自从大同社占据灵川,郑茂华每日的工作便是加固省城城防,如今的临桂城比之乌龟壳不知要坚固多少倍。
“正如昌国所言,临桂城绝不能强取。”刘今钰收起笑容,郑重说道,“既然不能强取,那便只能耗下去。但耗,也是有办法地耗。
“首先,围死临桂城。不管人还是消息,许出不许进。粮食也一样,不再允许买粮食入城,只在城外划定几处设置粥棚。
“其次,攻势不能停。一方面填埋水道、挖掘之字形沟濠抵近城墙;另一方面用火炮轰击城墙,建哨楼让猎兵清除将官。
“最后,要配合本部派来下至乡里的员役,让桂林百姓站在我们这一边。如有可能,动员百姓一起攻取永宁等州县。
“我们慢慢打,慢慢耗。打掉城中军民的士气,耗尽城中军民的希望,这座西南都会,自然就是我们的了!”
她扫视一周,“你们三个,明白了么?”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三人当然都明白,也就贾闷头感到憋屈。
刘今钰注意到贾闷头的不满,本来不想理会,却忽地想起什么,坏笑道,“闷头,你这么无聊,我指派给你一个任务。”
贾闷头顿时一喜,“是甚么任务?社长你尽管吩咐!”
“练兵。”
贾闷头笑容僵住。
“闷头你也知道,保家队、护乡队新兵不少,劳累你轮流操练他们,丢了我社面子事小,就怕他们因此丢了命。”
贾闷头耷拉着脸,刘今钰假装严肃起来,“刚才不是还说尽管吩咐么?怎么,贾闷头说过的话也不算话了?”
“当然算话!”贾闷头大声一句,紧接着又垂头丧气起来,“社长,我会好好操练那帮新兵……”
刘今钰瞥一眼忍着笑的黄昌国和彭庆云两人,摆手道,“好了,你们下去罢。注意防范,我们的兵还有不少在路上,说不定王扬德会出城袭击。”
三人离场,刘今钰的脸色慢慢冷下来。
她拆开杨文煊的回信看了看,信里杨文煊答应会亲自负责与农民军的交易,然后说了些各处郡县的问题,接着话锋一转就开始埋怨她“善变”、“穷兵黩武”。
说实话,连她自己都觉得攻打桂林急了一些。
与其在桂林耗,不如在梧州耗。
梧州的士气早就耗没了,全靠王台彦撑着。
但王台彦年纪大了,守城又是极耗体力和精力的一件事,她北上桂林经过梧州时,便已经得知王台彦病倒的传闻。
再加把火,把王台彦的命耗没了,梧州府城都是她的了。
她给杨文煊的说辞,之所以选择北上桂林,是不想粤西狼兵与粤东官兵夹击梧州,打桂林定然能将狼兵引走。
但她很怀疑,自己内心是在想,反正王台彦快撑不住了,有她没她都一个样,自己不能闲着,不如干脆搞定桂林,彻底稳定粤西局势。
贪心。
很贪心!
也只有如此羸弱的大明,才能容她这般贪心。
只是,她也不免在想,大同社的局势是不是因她的激进决策变得更危险了。
目前大同社内部的大问题只有一个,但很致命——
三队的改制其实只落实在名头和编制上,保家队看似扩至三万余人,实则战力下降了许多。
一是新兵多。因编制新增和老兵死伤、退伍,补充进的新兵接近一万人,得亏都是从长时间在前线作战的先锋营乡勇中选任的,战力才不至于彻底崩了。
二是火铳少。今年以前火铳产量一直没上去,去年年底她暂时停止刺刀生产,加之年初冶铁技术进步,许多学徒进入铁厂,火铳存量才突破五千。
按照宋治洪的报告,等到明年邵阳城对岸的军工厂建成后,即能恢复刺刀生产线,燧发铳产量能提升至一年四千支左右,保家队全队火器化还需七年……
七年!
她记得她当时把宋治洪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人当即学乖,说他忘了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社里的实力在增强,铁匠在增多,厂子在扩建,五年即可全队火器化。
可“发展”的不光是火铳,还有保家队的规模。
全队火器化,仍是一个遥远的目标。
总之,如今她勉强武装出了七个全部火器化的营,分在保家队五个团里。
其中贾闷头的第二团和黄昌国的第七团各有两营,彭庆云的第六团有一营。剩下两营,一个在周怀名的第三团,一个在郑子谦的第五团。
在桂林的这三个团,能否在围住临桂城的情况下,击败即将到来的万余甚至两万狼兵,她也不敢打包票。
狼兵还只是外部威胁中最小的那个。
熊文灿如果拼尽全力要去救梧州,罗固绝对撑不住,或许郑子谦过去支援可以稳住。但一旦郑子谦支援,合浦就危险了。
尽管她能断定熊文灿是想以打促和,会下大力气但不会不顾粤东的基本盘,可谁也保不准熊文灿不会发疯。
粤东官兵倒也勉强可以应付过去,最让人担心的还是云贵川楚粤五省总督朱燮元和江楚闽浙四省总督杨嗣昌。
一旦贵州苗乱平定、江西吉安贼尽,这两位一起对付南楚,便是她刘今钰,也不敢托大。
且不说两人的能力客观来说算是明末拔尖的那一批,单是两人“总督”的那些省份,就够两人调动出大量官兵,这大概也是朱由检的想法——
他实在没钱了,只能想办法拉更多的地方进来分担压力。
她自然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贵州苗或是刘新宇身上,就像她开始便没指望李荆楚会去打乳源。
一切都按最差的结果去考虑,无非是狼狈撤回南楚。
她最大的依凭,便是南楚。
她不信有人能在南楚击败她。
或许她选择冒险打桂林,而非更保险的梧州,是被这隐藏在未来的巨大危险逼的——
打下梧州府城顶多缓和未来的危局,但桂林却可能破局。
与其被不断恶化的形势逼得一步步退回南楚,还不如彻底打碎一角,为自己拼杀出一个安全的大后方。实在不成,也不过是退回南楚罢了,何况——
熊文灿想以打促和,她同样可以以打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