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通航,第一批载着紧急文书与少量军饷的船只扬帆南下。
而捷报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送神都。
黛玉本也想即时启程回神都的。
但是,在工地上,连日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如同迟来的潮水,将黛玉彻底淹没。
她的最后一点力气在看着船只消失在河道转弯处时耗尽。
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强撑着回到临时居住的废弃河伯祠,便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意识浮沉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潇湘馆。
竹影摇曳,药香弥漫,紫鹃端着黑褐色的药汁,愁眉苦脸地劝:“姑娘,好歹喝一口……”
可转眼,那药碗又变成了浑浊的黄河水,奔腾咆哮,要将她吞噬。
冷,刺骨的冷,又夹杂着灼烧般的热,在她四肢百骸里冲撞。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腑,她蜷缩在冰冷的草铺上,浑身战栗,牙关紧咬,不肯泄出一丝呻吟。
随行的侍女慌了神,她是武则天所赐,负有护卫与监视之责,从未见过这位年纪虽小、行事却老练果决的“林协理”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她急忙寻来当地最好的郎中,又派人火速回京禀报。
……
洛阳宫中,武则天正听着工部详细呈报疏通洛水的经过,尤其是那“以水破石”的巧思,让她眼底赞赏愈浓。
正值此时,内侍却匆匆入内,低声禀报了黛玉病倒的消息。
女帝捻着佛珠的手指一顿。
“病了?”她微微蹙眉,“前几日见她,虽清瘦些,精神倒好。”
她还记得那少女站在黄河边,谈论人心向背时的冷静,在朝堂上驳斥老臣时的锐利,怎的突然就病了?
“说是劳累过度,旧疾复发,咳得厉害,还发了高热,当地郎中用了药,却不见起色……”内侍的声音愈发低了。
武则天沉默片刻。“传朕旨意,派两名太医,乘快马即刻前往。用最好的药,务必把人给朕治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太医,仔细诊脉,回来详细回话。”
她挥退众人,独自走到殿外。
春寒料峭,庭中残雪还未消。
那丫头,竟病得如此重?是了,她似乎总是那般清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可做起事来,却又有一股不要命般的狠劲。
是她疏忽了,只看见她展现出的才华与韧性,却忘了问她一句,身子是否吃得消。
一种极为陌生的、类似于懊恼的情绪,在女帝心头一闪而过。
……
河伯祠内,药气浓得几乎化不开。
两名太医轮流诊过脉,眉头紧锁,低声商议许久。
黛玉时醒时睡,醒时便强撑着处理一些后续事宜,睡时便是无止境的梦魇。
这一日,她精神稍好,靠在榻上,看着侍女煎药,忽然轻声问:“陛下……可知我病况?”
侍女低头:“已禀报陛下了,陛下派了太医来。”
黛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太医如何说?”
侍女犹豫了一下:“只说劳累伤身,需好生静养。”
听罢,黛玉便也不再多问。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这病根是胎里带来的,前世便纠缠了她一生,今生虽小心将养,底子终究是亏虚的。
此番耗尽心神,怕是又将这具躯壳里仅存的一点元气,也熬干了。
她并不怕死。
只是……不甘心。
红楼一梦,她活得身不由己;如今这片天地,她刚刚触摸到一点凭自身之力搅动风云的可能,难道就要这样戛然而止?
她闭上眼,将喉间翻涌的腥甜强行咽下。
几日后,病情稍稳,黛玉坚持启程回京。
马车行得缓慢,她裹着厚厚的裘毯,依旧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本就白皙的脸色现在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颧骨上因低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回到林府,林如海见女儿这般模样,老泪纵横,连声道:“何苦来!何苦来!那功名权势,难道比性命还要紧吗?”
黛玉只是虚弱地笑笑:“父亲,我无事,养养便好了。”
她闭门谢客,安心养病。
武则天赏赐了无数珍稀药材,人参、灵芝如流水般送入林府,却再未召见她。
朝中关于她的议论,却并未因她病倒而停歇。
有赞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有讽她“女子终究力弱,不堪大任”的,更有那日被她在朝堂上驳了面子的崔湜之流,暗中散布流言,说她“恃才傲物,有干天和,故遭此劫”。
这些话语,或多或少传到了黛玉耳中,但她只当清风过耳,每日里不是看书,便是抚琴,偶尔在侍女搀扶下于院中慢慢走动,看着庭前新发的海棠花苞。
这一日,天光晴好,她精神略好些,正倚在窗边软榻上翻看一本《水经注》,侍女来报:“姑娘,宫里来人了,是陛下身边的掌事女官。”
黛玉放下书,整理了一下衣衫:“请。”
来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官,行礼后,并未寒暄,只道:“陛下口谕,问林姑娘安。另有一问,陛下让奴婢务必亲口问问姑娘。”
“姑姑请讲。”
“陛下问:经此一病,姑娘可曾后悔揽下这漕运之事?可觉得……不值?”
黛玉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女帝这是在探她的心志,是否被这场大病磨灭了锐气。
她抬眼望向窗外。
此刻春光正好,海棠枝头点点嫣红。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洛水通航时,那些民夫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想起边关将士或许能因她抢通的这条水道,早几日拿到粮饷。
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涌上,她侧过身,用帕子掩住口,肩头剧烈耸动。
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帕子上已染了点点猩红。
她将帕子悄然攥入掌心,抬眸看向女官,苍白但仍不掩倾城的脸上绽开一个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微笑。
“请回禀陛下,”她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黛玉此生所做之事,只问应不应做,从不问值不值得。”
“至于后悔……”她轻轻摇头,目光越过院墙,投向遥远的天际,“若重来一次,黛玉依然会登上那河堤。”
女官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黛玉独自坐在窗前,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但是丝丝缕缕的寒意仍然弥漫在周身。
她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眼神却平静无波。
路还长,她得好好活着,才能走下去。
……
掌事女官回到宫中,将黛玉的原话一字不差地回禀。
武则天正批阅奏章,闻言,朱笔在“漕运总督刘晏渎职案”的卷宗上顿了顿,墨迹在“晏”字上晕开一小团。
“只问应不应,不问值不值……”女帝低声重复了一遍,搁下笔,目光掠过殿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她真这么说?”
“奴婢不敢妄言。”
武则天沉默片刻,挥挥手让女官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更漏滴答。
她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刚刚标注出恢复通航的洛水旧道上。
那纤细的墨线,是那个病骨支离的少女,几乎耗尽心血压榨出的成果。
“林如海。”她忽然开口。
侍立在不远处的秘书少监林如海连忙上前:“臣在。”
“你女儿的病,”女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究竟如何?”
林如海心头一紧,伏地道:“回陛下,小女……是旧疾,自幼便有的症候,此番劳累,引得复发……已,已无大碍,只需好生将养。”他额角渗出细汗,不敢说出太医私下坦言“根基已损,恐难永年”的判词。
武则天看他一眼,没再追问:“朕记得,她快满十四了?”
“是,陛下。”
“寻常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该议亲了。”女帝语气平淡。
林如海背上冷汗涔涔,不知女帝此言何意,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女顽劣,且身子骨弱,臣……臣不敢高攀,只愿她平安终老。”
武则天转过身,凤眸深邃:“身子弱,心却不弱。议亲之事,暂且不必。等她好些,让她进宫来,朕有话问她。”
……
黛玉在家将养了月余,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虽依旧清瘦,但精神见好。
期间,洛水旧道持续发挥作用,缓解了漕运压力;新科进士重考完毕,取中的多是些务实敢言之士,朝堂风气为之一新;边关军饷通过盐引等方式得以补充,局势暂稳。一切似乎都沿着她铺设的轨道前行。
这日,宫旨下,召林黛玉入宫。
再入贞观殿,殿内陈设依旧,只是熏香换了一种,带着清冽的松针气息。
武则天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站在一幅新裱好的字画前。
画的是墨荷,亭亭净植,风骨嶙峋,旁边题着一句诗:“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来了。”女帝未回头,“身子可大好了?”
黛玉行礼:“劳陛下挂心,已无碍。”
武则天转过身,打量着她。
比之前次见面,确实清减了些,但那双眼眸,依旧清澈明亮,不见病弱之人的浑浊萎靡。
“无碍便好。”女帝走回座榻,“朕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看样东西。”
她示意内侍抬上一只紫檀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账册、文书,还有几封密信。
“这是从漕运总督刘晏府中搜出的,还有部分是崔湜等人近半年的往来书信。”武则天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刘晏贪墨,证据确凿,已下狱候审。但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东西。”
她抽出一本账册,扔到黛玉面前:“看看。”
黛玉拿起,翻开。里面记录的不是银钱往来,而是一笔笔看似寻常的物资调配——某年某月,调拨上等青石若干,用于某处堤坝修缮;某年某月,征发民夫若干,疏浚某段河道。时间、地点、数量,看似毫无问题。
“看出什么了?”武则天问。
黛玉指尖划过那些记录,眉头微蹙。
这些工程,她有些有印象,有些没有。
但……
“时间太巧了。”她轻声道,“每次大规模调动石料、民夫,都在陛下有意推行新政,或朝中有重大争议之时。尤其是去岁,陛下欲清查天下田亩,阻力最大时,桐柏山官道‘恰好’需要大量石料加固,征发了沿线数万民夫。”
她抬起眼:“这些工程,看似必要,实则……是在消耗国库,更是在消耗陛下的威信与民心。每一次‘必要’的征发,都在民间积累怨气。”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不错。刘晏是贪,但他背后,还有人。这些人,不在乎漕运是否畅通,不在乎百姓是否受苦,他们只在乎,如何让朕的政令推行不下去,如何让天下人觉得,女主当政,便是这般劳民伤财,混乱不堪!”
她的声音冷了下去:“朕欲革新积弊,他们便用这‘积弊’来做文章,将污水泼到朕的头上。那崔湜,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弹劾刘晏最是起劲,暗地里,却没少收受这些人的好处,为他们通风报信,混淆视听。”
女帝站起身,走到黛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林黛玉,你告诉朕,对付这样的人,该当如何?”
殿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黛玉能感受到女帝话语中那冰冷的杀意,以及更深处的……一种孤独的愤怒。
她垂下眼帘,看着账册上那些冰冷的数字。
每一个数字背后,可能都是无数民夫的血汗,是黄河边那些信了“弥勒”的流民绝望的根源。
“陛下,”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贪墨之罪,自有律法。但此番症结,在于他们以‘正当’之名,行阻挠之实。查账、抓人,固然能惩处首恶,却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更难防后来者效仿。”
“你的意思是?”
“釜底抽薪。”黛玉抬起眼,目光锐利,“他们不是借工程生事吗?那便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真正利国利民的工程。陛下可下旨,将洛水旧道疏通之法、曲辕犁图谱、以及日后诸多利民之术,刊印成册,明发天下各州县,许百姓自行学习、仿造、改进。同时,广设劝农使、水利使,选派干练官员,专司推广,其政绩纳入考核。”
她顿了顿,继续道:“如此一来,惠民之政直达乡野,绕过中间层层盘剥与阻挠。百姓得了实惠,自然知道是谁之功。那些还想借工程、政令生事的人,便再也找不到蛊惑人心的借口。届时,再以雷霆手段清查旧账,处置刘晏、崔湜之流,便是顺理成章,无人能再非议陛下严苛。”
武则天凝视着她,久久不语。这法子,并非简单的查办惩处,而是要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将执政的根基,扎到最底层的民心上去。
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超越党派之争的格局。
“刊印成册,广发天下……”女帝重复着,眼底光芒闪动,“让百姓自行学习……好,好一个釜底抽薪!林黛玉,你可知,此策若行,你将得罪多少人?”
那些靠垄断知识、把持工程而获利的官僚、世家,将会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黛玉唇角微扬,那笑意淡而冷:“陛下,臣从献上治水策那日起,难道得罪的人还少吗?”
武则天闻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几分快意,几分激赏。
“好!朕便依你之言!”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即日起,设‘劝农水利司’,直属中书门下。林黛玉,朕命你暂领司丞之职,总揽刊印、推广事宜。一应人员、款项,由你调配。”
她将写好的手谕递给黛玉,目光深沉:“放手去做。让朕看看,你这把钥匙,究竟能打开怎样一番新天地。”
黛玉接过那沉甸甸的绢帛,指尖感受到墨迹未干的微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偶尔献策的奇女子,而是真正踏入了这大唐王朝权力博弈的核心漩涡。
而她选择的武器,是知识,是技术,是那最不起眼,却也最根基的——泥土与稼穑。
说明:1.黛玉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班底!恭喜恭喜:)
2.司丞为自设官职,武则天时期并没有这样一种官职,私设品级是正五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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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正文·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