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游昏睡太久,昏昏沉沉,偏过脑袋看外面,门窗都严实关好,看不到月亮。
她挣扎站起来,缓缓走到窗下。
使力推窗望出去,圆月美满。
左看右看,浅声呢喃:“月是故乡明。”
窗下突然出现一个墨青颀长人影,莫破川。
莫破川眉眼蹙着,上下睫毛打在一起,挡住眸子,月光果然不够明亮,看不清他眼神。
他沉声问烟云游:“你刚刚说的是什么?”
刚刚烟云游说的母语。
她不说话,莫破川再度沉声道:“回答我。你刚刚在窗前说的什么?”
烟云游问:“今天十五吗?”
这话莫破川听得懂,继而摇头,“八月十六。”
浑浑噩噩,竟然中秋已过。
烟云游招手,莫破川回屋。
她在纸上写下本地文字:八月十五是中秋节。
然后递给莫破川,如外语老师教学一般,指着纸上文字,用母语说,
“八。月。十。五。是。中。秋。节。”
莫破川听懂了,问:“这就是你莫名其妙有的记忆吗?”
烟云游点头。
莫破川指指窗外的月光,居然问:“这个节日是与月亮有关吗?”
烟云游脑子转了又转,突然回过神领悟——莫破川刚刚就来了,见她对月出神,才现身。
烟云游点了几下头,可能用力太猛,把眼泪点出来。
莫破川:“这个节日跟眼泪有关?”
烟云游有点尴尬,手背揩掉泪珠,冲莫破川抱歉一笑。
莫破川睨了她一眼,试探地问:“那这个节日,还跟什么有关?”
烟云游低着头摇头。
烟云游自从下山就心情不佳,吃不好也睡不好,受一堆莫名其妙的伤,一直强压。
可是此刻莫破川对中秋节刨根问底,她有点绷不住。
中秋节跟什么有关?
跟家有关,跟亲人有关,跟团圆有关,跟温暖有关。
她一向心思敏感,泪水要失控冲出。
隐忍再三,到底情绪失控,她伸手虚抱莫破川,湿热泪水掉落在他衣襟,闷闷地说:“节日,这样。”
烟云游想说:中秋节,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莫破川居然一反刚刚的温情,撕开粘在自己身上的人:“不要。”
这是什么路数?
烟云游疑似二次破防,居然号啕大哭起来。
两只手紧紧箍住莫破川的腰,非要送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莫破川从自己后腰去解她的两只手,还没用力,烟云游呜咽喊痛。
莫破川不知为什么,这女子越弱,他越束手束脚,居然忘了动武功挥开她。
她越哭越难受,两臂渐渐无力垂下去,放开莫破川,哭得难以自已。
莫破川定定站在她站在前面,紧闭双眼,浓密睫毛有点水气。
最终,他慢慢举起自己双手,揽烟云游入怀——她哭得太伤心了,很难让人不动容。
莫破川怕她再这么情绪难平腹部伤口难以恢复,正准备一记手刀敲晕她。
刚把手举起,烟云游自己回过神,从崩溃的悲伤情绪里抽离出来,只是喉头还在止不住抽泣。
她迷离着眼,看看莫破川,又看看莫破川胸前的鼻涕眼泪口水,有点嫌弃地伸出一根手指推开莫破川。
莫破川踱步离开,倒一杯水给烟云游。
烟云游喝了。
莫破川扔了一条帕子给她,再把自己被污糟的外袍脱掉。
烟云游把自己的脸擦干净了。
莫破川手指一旁的塌,烟云游懂了,自己脱鞋爬上去规矩躺好。
莫破川伸出两指,她赶紧把自己脉搏露出来。
哭过之后,这般乖巧。
莫破川点头,伤势恢复得也还可以。
一番流程行云流水,烟云游居然就此平静下来。
烟云游两只手交握,有些不好意思上前:“盟主……”
莫破川右手笔直伸出,手掌对着烟云游,是禁止她再说话的手势:“好好养伤。”
烟云游还惦记着自己的工作。
她对莫破川眨眨眼:“破境之事,我……”打了一个OK的手势,突然想到他看不懂,又比划拍拍自己胸口,指指莫破川,表示交给自己没问题。
莫破川淡淡一笑:“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夜深,有好戏。”
*
明月高悬青天。
云行带盟中好手,围堵沈夜春于秋明楼。
云楼已陆续重开,云行吩咐去查的第一条情报:沈夜春。
查得此女为祐国宜城君,在慕岳盟伺候莫破川做一个小小枭骑堂堂主。
只为莫破川男色?
云行知道,自然不是。
沈夜春大开秋明楼院门,容光照人站在正中。
她看着众人不屑笑问:“如此良夜,你们何必找死?”
站在云行身旁的刀客冷冷道:“沈堂主在纵横天外杀右护法云游,是已打定主意,叛出我们慕岳盟吗?”
沈夜春轻轻摇头:“慕岳盟不是你们的。”她身后秋明楼脚步声纷至沓来,众多暗卫身影浮现。
云行一侧,慕岳盟群豪表情凝重,一个个默不作声握紧手中兵器。
慕岳盟内斗,一触即发。
云行师出有名,高声讨伐沈夜春罪行:
“沈夜春击杀右护法云游,此一罪。”
“多年前,盟中玲珑使,也是为沈夜春所害,此为二罪。”
“第三!泊舟镇二十三条武林好手惨案,是她派人暗害,说是为慕岳盟扬威,实则让蒙拜国武林群豪讨伐慕岳盟,与莫盟主仇敌,此为重罪!盟中已拿到证据。”
云行自然知道沈夜春真实目。
宜城君让蒙拜国武林众人内斗,既防止群豪投效国家打祐国,又可引导莫破川这样的高手对付乌花凌、李自远相残。
可惜慕岳盟多数人对蒙拜朝廷并无敬畏之心,云行没提沈夜春祐国身份。
云行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人率先出手。
沈夜春身后暗卫格刀回击,众人霎时混杀缠斗一片,不断有人飞倒出去。
突然。
有人抬头望着秋明楼房顶:“盟主来了。”
两边人马闻言纷纷望天,莫破川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站在秋明楼最高处的房顶。
山风猎猎吹动莫破川外袍,一人独在高处的身姿如望而却步的险峻高峰。
慕岳盟群豪虽看不清盟主神色,但他们心下大安。
沈夜春也看到了。
众人只被莫破川掠住目光,没注意他身侧房顶上,安静坐着的烟云游。
沈夜春不曾亲自打斗,寻机纵身飞上莫破川所站高处,这才发现云游竟安然坐在这里。
她面具一样的笑容消失,恼恨地啧一声:“你也太难杀了!”
烟云游见沈夜春上来,沉重起身,站在莫破川身侧。
沈夜春刚想出手,不料云游凄然一笑,骤然出手击向莫破川胸口,月光照映有光闪过,沈夜春看得清楚,她手中拿着一把刀!
莫破川不可置信看着身旁女子,他刚刚带她去山顶楼阁赏月。
这把刀,还是刚刚在阁楼,她央他相赠。
刀尖尚未刺入莫破川胸口,他气海翻动,多日乱窜强自镇压的真气全泻出。
烟云游刀停在极其精密的距离,离刺破莫破川胸口只差分毫。
莫破川喑哑道:“我知你不是云游。”
烟云游道:“对。”
离他们稍远的沈夜春看清变故,两步扑上去护莫破川,冷冷呵斥他:“你乖乖顺我意,我护你周全。”说完,也顾不得杀云游,欲挟莫破川飞身遁去。
烟云游运转全部内力,语动诀出,沈夜春还没扶稳莫破川肩头,突然神思被控,脚下连退两三步,掉落至秋明楼地上。
烟云游气竭,全身瘫软倒在房顶,低声说:“逆行运功,《白刃剪草》完满。”
她这段时间,渐渐摸透莫破川脾性。破,是要打破他绝对掌控的执念,让他从精神、身体到功力全都失控,后才能立。
莫破川气海崩溃七窍流血,听到她此际叮嘱,突然有峰回路转万物生机之感,眼里闪过一点亮光,立刻运功。
运功一周天之后,气海充盈,力灌全身。
《白刃剪草》成了!
莫破川重新站在最高处。
下面缠斗的沈夜春暗卫、慕岳盟群豪身形凝滞。
他们感受到一股张狂、危险的气海洪流,仿佛身体被吞入了强大涡流,不敢轻举妄动,怕被吞噬全部武功。
莫破川双掌运功,天地之间气海汇成一把无形巨刃,沈夜春藏在秋明楼的众多暗卫,如一片野草一样,被巨刃瞬间斩碎。
烟云游现在才意识到,《白刃剪草》不是自己看的武侠电视剧中的功夫,需要莫破川挥着一把刀跳来跳去打架,这种程度的杀伤力,超过自己对冷兵器世界的所有想象。
秋明楼里,沈夜春的暗卫躺了一片,院中的血已经浸过众人鞋底,她全身发麻,捂住口鼻,看不了第二眼,索性闭起了眼睛。
莫破川飞身落在院落中央。
沈夜春用热烈的目光看着莫破川。
她潜伏在慕岳盟,是为了消灭武林中效忠蒙拜国的高手,最好以慕岳盟为幌子,让这些人狗咬狗,或耗死,或无力干预两国交战,她的任务就成功了。
痴迷莫破川,不过是她进入慕岳盟的手段。
沈夜春承认,这个男人无论外表、心性还是武力,都很符合她的喜好,连五六年不上钩那股劲儿都符合她的喜好,但今夜之前,她只想带回这个男人,丢在自己城中取乐。
现在的莫破川,才是真有趣起来,她必得到不可!
慕岳盟众此刻全聚集在秋明楼,他们神色各异,眼光或坦然、或狂热、或惊诧、或闪烁,全部粘在莫破川身上。
莫破川审视一圈众人,朝沈夜春道:“你若不杀她,原是可多留一些时日的。”
沈夜春毫无惧意,扑哧笑出声:“看来她刚刚虚张声势刺你那一刀,是为帮你功法大成,倒是我小看了她。”
在众人瞩目下,沈夜春踩着粘稠的血,上前两步逼近莫破川:“我倒是可以收了你们两,一起到我的城中,做一对唱戏的苦命鸳鸯。”
莫破川寒眸下垂,一把挥袖,刀意斩中沈夜春前一瞬,有人隔空飞袖箭,莫破川刀意漾开,斩断挥箭者的手。
众人看向那人,是惊沙堂堂主虞暗凋。
沈夜春抓住这个空档,脚下地板机关洞开,她转瞬不见。
莫破川鬼魅身法落在虞暗凋身前:“想死!?”
虞暗凋右手腕平整创口不断涌出鲜血,与地下的暗红血液混成一潭猩红,他勉力一笑:“天地无处不桎梏,蒙拜哪处不死人?我身入祐国,死为祐国,也算大成。”
说完,用左手朝自己心脉一拍,当即气绝。
莫破川古怪地沉默着,良久后开口:“云行,把他埋了。然后带着你的人也走吧。”
云行被莫破川的话一冲,强自镇定的神色绷不住了,他开口惊呼:“盟主。”
莫破川飞身上屋顶,对着众人说:“我不追究你们分属什么势力,三日内,离开这里,从此江湖不再有慕岳盟。”
慕岳盟内,百岳榜高手众多,新秀也多。
这样的江湖盟,哪怕不足百人,杀伤力与吸引力也是巨大的。
莫破川吸引了云行,慕岳盟吸引了沈夜春,他们都想利用这批江湖高手为自己国家效力。
沈夜春更疯一些,莫破川多年不上钩,那就让慕岳盟与江湖其他门派为敌,她为莫破川筹谋的“泊舟镇案”何止一出。
莫破川不在乎众人怎么看待慕岳盟解散这件事,他裹了躺着的烟云游,回纵横天。
刚刚落地,烟云游立刻退开莫破川身边。
她行动不灵活,差点摔倒。
莫破川没有刚刚在秋明楼的张狂,凶戾之气完全消失,慢慢走到烟云游身边,拉了她的手:“结束了,没事了。”
烟云游沉默着,再度退开,踉踉跄跄退到房门,正准备开门离去。
身后莫破川淡然声音传来:“你今夜走了,不怕明天我也如虞暗凋一样死了?”
烟云游转身站定,看着莫破川,两人无声对峙。
屋外有轻微响声,诸仲莳开了纵横天大门出去。
那头莫破川提步朝她走近,拉着她回到床榻,
他说:“你成为如今的模样,自有你的机缘,为何不珍惜,好好活着?”
他还说:“一觉醒来,还有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