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代拉广场最中央架起了一座高高的刑台。
“拂晓庆典”尚未结束,然而抗击混沌的使命毕竟也半点延务不得,于是原本用做大集会歌剧表演的圆形剧场匆匆忙改头换面,华丽的幻术与烘托氛围的迷烟被粗暴的一扫而空、露出底下光秃秃的白石膏板。几组来回巡逻的天堂城卫队密密地环绕着它,星幕低垂,在刑台上方压了一张漆黑的巨网,其中一闪一闪的星子刺得每个前来观礼的看客如芒在背。
贵族坐满了刑台周围的观礼席、再往外是应召而来的下级天使们,人头攒动间,众生灵无论阶层种族、此刻都纷纷不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刑台中央——两个被法阵束缚住的恶灵身上。那恶灵先是在前地狱驻军统领哈森手底下蛰伏了不知多少年、转移至天国又被羁押至今,骤然见了大量聚集的活天使,渴望吞噬圣魂的本能激得它们时时躁动不安。它们的对面临时搭建起另一座高台,被誉为“神之慈悲”的天使长雷米勒亲临主刑官席位,准备将龙族的谋划与混沌的诡计彻底揭露于九环世界众生眼前。
席内受邀的外族使者们各个正襟危坐——他们当然知道本族并没有那个能耐可使上帝之军向他们证实自己师出有名,正相反,这是天国给予诸界各族的警告:龙族与混沌勾结的种种罪行已彻底败露于圣廷的眼下,天使军团即将出征,其余诸王若有胆敢忤逆此意志者、将一率被视为混沌同党处置。
巨型沙漏悬挂在广场上空,细密的星沙颗粒顺着颈口飞一般向下滑落,连成了一条流着沙粒的河,从远处瞧有点像天使体内流淌的金血。圣女玛利亚修道院,紧闭的彩窗模模糊糊地将远方那不祥的意象拦在窗外,米迦勒正坐在萨拉对面,那句来自至高天的箴言此刻将萨拉紧紧围住,他面色如常,心里却忍不住因至高天权柄的威能涌起惊涛骇浪——
他仅需集中精力,至高天的眼睛便能附在他脑袋上,一瞬间,米迦勒的意识便脱离了驱壳上升至不知多少层天空之外,视野扩张成网,仿佛九环世界所有曾发生过的龃龉这时都暴露在他的眼皮下、而萨拉就被锁在那张巨网的正中央。时间似乎放慢了数万倍,米迦勒清晰地看见两道缠绕在萨拉翅膀上的黑气——想必那就是混沌之力的具象。再仔细观察,这两道黑气的背后像是藏着一条向过去延伸的道路,混沌之力侵蚀的来龙去脉在那条道路中被标注了个一清二楚!
这“至高天的权柄”简直能与创世神的全知全能相媲美了!
米迦勒来不及多想,目光忙朝着那道路探去,一道道模糊的虚影浮现在他眼前,混沌的黑气如同一条穿针的线,把那些虚影全部连接起来——
他看见萨拉如几日前所说的那般带领巡逻队行走在炼狱山中。地狱四处遍布着仿佛能沤进泥地里的混沌气息,天使长期待在此等环境中灵魂容易遭受污染,唯有炼狱山留有神罚降下的余威,于是那柄钉死“兽”的长枪便成为了地狱唯一能被圣光笼罩的地方,地狱外驻军进入炼狱山除了定期巡查异常之余、也需借此神迹净化自己的灵魂。
萨拉正是在长枪附近听见了那奇怪的金铁碰撞声,她与其余巡逻队成员将周围绕了个遍,未发现任何端倪。神迹显灵处位于炼狱山的核心区域,容不得半点闪失,萨拉令巡逻队原地待命,孤身向长枪所在地深入。
炼狱山最中心是一条从山顶一路劈到山脚的贯穿山体的裂隙,在阴暗诡谲的山石环绕下,一束金色天光从不可追溯之处照穿整个裂隙、使这裂隙瞧着像是被金光腐蚀出的伤痕——那金光便是创世神盛怒之下掷入地狱的长枪,它无形的身驱最终刺透了“兽”的心脏,叫那怪物的尸体被困在冥海之畔数万年不得解脱。萨拉降落至炼狱山底谨慎地靠近那道天光,炼狱山内静得只能听见她的脚步声在石壁间来回碰撞,没过多久,她脚下一顿,惊愣地瞪大眼:紧挨着长枪旁的石台上竟坐了一个小男孩!
萨拉的供述里可从没出现过什么小男孩。米迦勒立刻集中精力——这男孩的虚影异常模糊,一头白色短发亮得反光,他双眼紧闭,靠坐在地狱唯一一处天光之下,仿佛预言故事中救世的弥赛亚。萨拉与一年后的米迦勒同时晃了眼,她呆站了几秒,才发现那少年受了很严重的伤——他的胸口被不知什么东西整个捅穿了,导致他只能微弓着身,此刻还在不断向外淌着鲜血。
萨拉右手按住腰间剑柄,同时走上前:“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闻声抬起头,接着他露出一个欣喜的表情,“我是住在铁刺森林的白妖精,几日前与同伴走散才不幸流落此地。”他顿了顿,又说:“好心人,你愿意带我出去吗?”
地狱魔物肆虐,大部分都是些以屠杀为乐的嗜血怪物,然而也有少部分原住民颇具灵智,危害性不强,鲜少会被天国视作混沌爪牙清理,以食尸花花蜜为食的白妖精就是其中之一。
可白妖精分布于铁刺森林的边缘地带,与炼狱山最底层隔了不知有多远,何况洞穿炼狱山的长枪余威犹在,哪个不长眼的黑暗生物闲得没事往这地方跑?
米迦勒审视着那“白妖精”,却见萨拉仿佛被魇住了一般瞬间撤下方才的戒备,她没花什么功夫就接受了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同时友善地提醒道:“此地是炼狱山中唯一一处天父庇佑之所,只是黑暗生物天生受圣洁之力克制,何况你还受了伤,恐怕不能在这里久留——你跟我走吧。”
米迦勒:“……”
男孩听了这话,顿时咧开一个更加圣洁的笑容,他向萨拉道了谢,缓缓起身,乖巧地跟在对方身后。
好在上帝的使者虽不慎被迷了心智,祂留下的神迹总归还是靠谱的,两生灵顺着炼狱山内弯弯绕绕的石道走了许久,却如陷入了迷阵似的始终未能远离长枪所在的裂隙。萨拉察觉出些许异常,途中她若无其事地随口向男孩循问有关白妖精的种种,男孩总能对答如流,但她心里某种不知名的违和感却越发强烈。二人沿着裂隙周围逛了不知道第多少圈,萨拉刚刚悄无声息地将手重新握在剑柄上,男孩便停下了脚步。
这突兀的停顿使萨拉应激地直接将剑拔了出来,“果然还是不行。”男孩哀哀地叹了口气,其中遗憾的意味配上他那脆弱苍白的面容,简直要令人落下眼泪,萨拉厉声质问他:“你什么意思?!”男孩并不跟着她大惊小怪,只回答说:“我目前仍无法离开这地方,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了。”
他紧闭着眼,在剑锋之下不卑不亢,语调轻缓,似乎全然不知旁人在忌惮什么,反倒叫萨拉疑心是不是自己过度敏感,她迟疑了两秒,便听对方又道:“……只是我的伤口如若不处理,恐怕会伤及性命,您愿意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吗?”
——事实上,无论何种生物身体上挂了个这样可怖的伤痕,还能喘气就已经是上帝保佑了。萨拉皱起眉:“我能施展的治愈术与携带的圣水都附有圣洁之力,你是黑暗生物……”男孩却打断她,“我怎敢这样麻烦您?”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一道羊皮卷轴,“这卷轴里记载着一条咒语,能稍稍缓解我伤处的痛苦,可惜我的眼睛不能视物——您能教教我它该怎么读吗?”
这要求就提得太诡异了,萨拉眼神清明一瞬:“不,你到底——”然而男孩已将卷轴展开,一道由古语写作的咒语正飘浮其上,那咒语与萨拉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本源的联系,甫一现身,萨拉的目光已不自主地被吸附其上,嘴唇也不由跟着嚅动,等她反应过来,男孩已照着她的读法原原本本将那咒语念了一遍。
“!”
萨拉瞪大眼,随即立刻提剑砍向男孩、准备先将这可疑的“白妖精”押回驻地再说,男孩身影一闪就往石道深处躲去——不知是不是萨拉的错觉,对方身上的伤口与先前相比似乎愈合了一点——她忙展开双翅欲追上前,可在迷宫般的炼狱山中飞了一阵,她竟迎面撞上了受她指令原地待命的外驻军巡逻队!
巡逻队成员见她匆匆飞来,以为山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萨拉刚准备开口,却又忽地怔在了原地——仿佛一呼吸之内,有只无形的手在她脑中将她想说的内容直接擦去了。她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脱口欲出的话是什么,最终只得疑惑地收起背后双翅,“……无事。整队带回吧。”
——然而米迦勒看得分明,就在男孩复述萨拉念出的咒语同时,一道黑气猛地从男孩身上窜出,接着缠在了萨拉的翅膀上;可令他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那男孩掏出的卷轴他竟也认识:正是玛利亚在南图书馆内寻到的那本记载了月之魔法的古籍!
金色的箴言消散,米迦勒揉了揉额角。
至高天的眼睛忠实地复原出被混沌掩盖的一切:萨拉之所以“堕落”,是因为教给了炼狱山中那奇怪的小男孩一句月之魔法古籍上记载的治愈咒语,而小男孩的身份经由黑气验证、基本可确定其为混沌的化身——如此一来,事情便解释的通了。
萨拉作为天使却将天国秘法授予了混沌化身,此举无疑背叛其杀灭混沌的使命,符合《至高言灵书》中的规则;然而萨拉所为终究并非出自其本心,而是受混沌迷惑蛊骗,因此天父仍在庇佑她、她的圣魂中仍留有残存的圣洁之力。此前地狱驻军巡逻炼狱山从未有过混沌化身降临的记录,说明“降下化身蛊惑天使堕落”很有可能是混沌即将复苏时才诞生的异兆之一。
可那“月之魔法”为何会出现在混沌手中?
难道曾经有谁偷偷将这魔法古籍带了出去、亦或者混沌竟能在许久之前避过天父的视线暗中潜入圣城重地?南图书馆珍藏的秘法不知凡几,只有月之魔法得以缓解混沌的侵蚀,萨拉能有幸得到并迅速掌握失传已久的月之魔法,仅仅是个美丽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某个瞬间,米迦勒似乎终于窥见了一缕创世神在命运长河中宏伟布局的分支,他此刻仍停留在修道院的祷告室内,萨拉已在隔壁歇下,代表着耶和华的十字架正挂在他对面的墙壁上静静地注视他。他面前摆了一张石桌,月之魔法的记录卷轴、哈森的供词、伊甸园结界破口处的那根黑色羽毛等悉数陈列其上。
加百列曾说,命运的长河只有一个流向,所有分支的源头连接的都是同一条主流,那……倘若他沿着“月之魔法”这条分支溯洄而上,是否便有机会一窥他们对他隐瞒的布局全貌?
米迦勒的心脏“砰砰”直跳,无数纷杂的念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涌动,他余光瞥见那黑羽毛,随后稍稍平复了下自己略有躁动的情绪: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将要复苏的混沌以及那逃出禁地的大魔。忽地,一个主意从他心头渐渐被挤得冒了泡。
恰好现在他借到了至高天的权柄——既然黑羽毛与禁地深处的闯入者有关,同样的道理,倘若他趁机用至高天的权柄“观察”这根羽毛的源头,岂不就有可能得知当初发生在伊甸园深处的真相?
米迦勒没有多做犹豫,古老的箴言逐渐将羽毛笼罩,熟悉的黑气再度勾出一缕线,向着往日的时空不断延伸——
它落入基逊河水中一路游出东城门,阴险地穿过天堂城外耸动的迷雾,悄然攀上了伊甸园的岸;接着它伏在茸茸绿草间向前不停爬动,线头高抬、好似一条冷笑的蛇。两侧的橄榄树越排越密,伸出的枝桠紧挨在一块,仿佛正斜着眼低声密谋些什么,黑气施施然地从它们的窃窃私语下掠过,来到了封印大魔的结界前。
结界表面破了个洞,但洞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它眼疾手快赶在破洞彻底闭拢之前跳了进去,心满意足地盘了一圈,随即化成了一根黑色羽毛的形状。
接着那羽毛开始往最初承载着它的翅膀上飘。
米迦勒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场景意味着什么,突然,银光在他眼前猛地炸开,似乎他的视线触及了某个不该被观测到的东西,他一时头痛欲裂,仿佛有雷电顺着他的颅腔不断轰鸣。米迦勒艰难地调动自己的魔力,一层火焰蓦地腾起护住了他的意识,头痛稍稍减轻,他正待再探,刚刚炸在他眼前的银光忽然缩成了一支箭、顺着混沌黑气溯洄的路线反噬而上,一个呼吸之内就撕开了火焰的防御!一瞬间,那箭像是直接从他的眉心处穿颅而过!
他当即便疼晕了过去。